待江灵初回到昙嫣的阁楼,天已经黑透了。阁楼还是十分寂静的伫立在那里,只有其中的丝缕火光透露出淡淡生气。
“可是姐姐?”江灵初刚刚走进阁楼,昙嫣的声音便从内室传来。
江灵初走到她跟前,柔声应答:“是我。”
“今天柳炀卿回来找你了,你不在,他偏要等你,等了许久你还没回来,我就让他先出宫去了。”昙嫣躺在榻上,闭着眼睛说。
“嗯,我知道了,明日一大早我就去找他。”江灵初掩不住嘴角的笑容,脸颊边升起两抹绯红。
“你可是和淳端天尊一同出去了?”昙嫣仿佛全都知道的样子。
“是的。”
“……”
沉默半晌,昙嫣似是有什么话想说,江灵初并不催她,只默默地现在那里等着。
“姐姐,我有孕了。”
果然。
昙嫣紧闭的双眼中忽然滚落出一颗颗泪珠,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
“是……淳华的?”虽然江灵初已经心知肚明,却仍然确认道。
昙嫣点头。
“那你……还要杀他吗?”江灵初问她,放在袖中的手握紧了一个荷包似的物件。
蛊引已经配置完成,她正准备今天交给昙嫣。
却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折。好像是错觉,又好像不是,昙嫣正在渐渐地疏远自己,甚至开始说一些中伤她的话,比如她在这个时候说起柳炀卿的事。
“你真是个薄情的人。”见她没有受到干扰,昙嫣不禁冷冷地哼了一句。
“是。”江灵初默默附和。她心里也真的这么认为,她觉得自己可能生来就薄情,仿佛自己的心早就已经被什么占据了一大半,剩下的空余部分全部都留给了柳炀卿,但他又这样忽然消失不见,就像是要把那仅剩的空余的心给割了去。
江灵初也不清楚,当对于一个人消失的悲伤变成一种愤恨,剩下的还有没有爱。
“你就应该死在为保护暮隐而建成的铸石炉中。”昙嫣的语气表面上恶狠狠地,但其中有一瞬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见江灵初没有开口,继续说道:“你没有看见屠族的那一日,父亲他……”
“昙嫣,你需要好好休息,安心养胎,现在不要想这些。”江灵初停下抚琴的手站起身,似是声嘶力竭般地说道。
没错,她心里很抗拒这些。
昙嫣见好像达到了目的,冷笑道:“你走吧,离开这里,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江灵初不明白,原本乖巧听话的昙嫣何时变成了这样恶语相向,她沉默不语,似是在无声地拒绝。
“我不需要你了,也不需要你来分担仇恨,你走吧。”原本命令般的语气一下变成了哀求,似是一把剪刀在锦帛上划开一道裂口。
“我去看看厨房的鸡汤好了没。”江灵初说完便转身离开。
看着江灵初跑来的背影,昙嫣的手抚上隆起的小腹,轻轻叹息。我都已经这样恶语相向地要你离开,你为什么不肯呢。
顷刻,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起,昙嫣头也不回地问道:“不是叫你不要再出现在这里吗,你怎么又回来了?”只听见那脚步声一顿,许久没有回音,昙嫣疑惑地转头,却发现来人并非江灵初。
淳华只意味深长地看着昙嫣,不开口。
昙嫣并未惊讶,只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说:“今日你又想如何置我腹中的胎儿于死地?它已成形,你真的要这么残忍吗?”
“不是,嫣儿,之前是我糊涂,你腹中的毕竟是我的骨肉,我又怎么会真的对他下狠心。此次,我来是嘱咐你要好好养胎,你放心,待他出生,我定会好好栽培他,等他有了足够的能力,我会将皇位给他,你也可以继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昙嫣的神情随着淳华的话语渐渐变得柔和,但似乎还有一份期待,难以启齿,却又盼之惜之。
檀语婵婵。
“到那时,我会带着安聆离开。我想,我亲手建立的国家,也许就是给你最好的补偿。”这一席话犹如晴天霹雳,顿时让昙嫣愣住了。昙嫣觉得面前的这个男子着实残忍,把凡尘的一切都留给她和孩子,自己却和另一个女子远走高飞,天涯海角。
忽地,昙嫣对那个叫安聆的女子的恨意又多了几分。一些念头,一些决定也在心底愈发的清晰。
他见她不语,只认为是她在考虑,于是转身离去。阁楼中的地龙烧的正旺,暖意笼罩着昙嫣全身上下,心中却似窗外的皑皑白雪,苍白而凄冷。那高挑而俊朗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风雪里,只听见昙嫣轻轻地唱起来:
最难执手看江山,却言携手把语欢。
不似愁人心所愿,又引怜怜看泪眼。
别亦纷纷离亦畅,今日不似复明年。
人生若只如初见,哪来的这许多愁与怨。
淳端远远地就看见雪地中那个小小的人影儿,他打心底里高兴起来。自从众山那次见面之后他就回了南靖,匆匆忙忙地连一句道别都没有。这次来到鎏唐王宫,他希望自己能够早点见到她,结果他刚一来就遇上了她。他真真是满心的欢喜。
“江灵初。”淳端冲她的背影喊道。他好期待她回过头来时,也同样满是欢喜地叫他一声“淳端”,可却只见江灵初先是一愣停住脚步,才缓缓回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一双通红的眸子分外显眼,却不见泪痕,令人不禁诧异。 淳端来到司命锦刹的住处,未等仙童向里面通报,就直接进入了。以他和锦刹的交情,也着实不算越了规矩。
淳端瞧见锦刹也是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因为他的双鬓都沾染了了零碎的雪花。
“锦刹,白鹿山的那个柳炀卿是你带走了对吗?”淳端来不及寒暄,开门见山道。
锦刹倒是不紧不慢的,他双手捋下头发上的雪花,似是在思考应该怎么回答,又似是他很是不以为然。
“是啊,怎么了?”锦刹开口。
淳端停顿了片刻,说:“把他放了吧,他的师妹在找他。”声音深沉而落寞,似是秋天叶落般的感觉。
“你不是也很好奇他的来历吗?我已经有些头绪了,再给我一段时间。”锦刹笑着说。
“我突然不想知道了,放了他吧。”淳端似是忽然严肃起来,语气中有着不容拒绝的口吻,他其实很少拿天尊的身份命令别人,但是此刻他的语气已经命令地很明显。
“好。”良久,锦刹道。
“那我先走了。”淳端看了锦刹一眼,眼中有愧疚流露。
待淳端走后,锦刹起身去了一个狭小的隔间,那里躺着一个男子,温柔明媚,闭目沉睡。
锦刹伸手向他施了一处灵力,那个闭目男子的身形逐渐涣散,发出青绿色的光芒。他的体内只有一魂一魄,还有夹杂在复杂情感中的些许记忆。
他就是柳炀卿。
锦刹忽然收手。只要再多一瞬,柳炀卿就可以魂飞魄散,仅有的魂魄和记忆也会灰飞烟灭,许多事情这世界上再也无人知晓。
只是,这要付出代价。
锦刹害怕,不是害怕要承受这个代价,而是害怕,自己也会消失,自己再也看不见想见的那个人。
那日,淳端偶然遇见了柳炀卿,谈话尚未结束,锦刹便出现了。
他说他可以帮助淳端查明柳炀卿的身份,于是便把柳炀卿带走了。
关于柳炀卿的身份锦刹其实早已了然于胸,只是他不说。
锦刹常常想,为什么自己偏偏是司命,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的命运走向覆灭,走向本可以完全不同的境地。
司命,司从天之命。淳华第一次见到安聆的时候,他的身份还只是南靖郡王。
因为南靖族的失误,致使被关在神界的众万恶之灵中的魑灵逃了出来。传说那是个容貌姣好的女子,逃走后却消失地无影无踪。
神界一致认为南靖“罪大恶极”,更何况南靖的势力一直非常庞大,它不仅拥有龙族的部分血脉,还有十分辽阔的疆域。
其他族纷纷以正义的名义来攻打南靖,实则是想要瓜分南靖优越的土地资源,如今的形势就连神界君王也无法继续护南靖周全。
当时淳华以南靖郡王的身份出征,保卫南靖。他半神半魅,既不受神仙的约束,也没有魅的软弱,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一时之间他成为了南靖一等一的大将,深受南靖众神的尊敬,仿佛他是整个族系的希望,他的丰功伟绩甚至超过了南靖王淳奉。
在九容的那一战煞是血腥,步妖族联手其余世族一齐来犯。相互厮杀的战场上灵力涌现,目所及之处皆是鲜红的血液。淳华奋力一搏,终究是胜了,兵马却也已经所剩无几。
一个赤脚的女娃出现在这样血腥的场景中,身着素白的衣裙,一双清泉般的眸子犹为明亮。
她那样纯净的眼眸中不应该倒映这样肮脏的血腥,淳华这样想。
他向她伸出手,说:“我带你回家。”他满面柔光。
她把小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眼神里既没有身在战场的惊恐,也没有看见陌生人时该有的质疑,她的眼睛就只是那样闪耀着,像是要洗涤这一切血腥似的。
淳华把那个女孩带回了军营。一路上他不言她亦不语。
他骑马,将她圈在怀里,只忽然感受到胸膛中的某一处有什么东西在突突地跳动着,他忽然想把这个女孩留在身边,哪怕不择手段。
夜幕降临。
“从今以后,你叫安聆,是南靖的庶系公主。”淳华开口,帐内的烛火一摇一摇的,令人晃眼,他不问她的从前,只想给她一个未来。
女孩点头。她明亮的眼睛闪着光,似是倒影在其中的烛火。
那个真的叫安聆的女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病故,年龄恰好和眼前的女孩相仿。淳华对那个名义上是自己侄女,实则毫无半点血缘关系的女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是知道她常年作为质子待在外族。
几日后,消息传向外界,安聆公主在国难当头的时刻,心系父母,于是逃离出来,却不幸在半路上落入深渊,恰好被郡王淳华所救。
在淳华带着女孩回南靖王宫的路上,她第一次主动开了口:“那个叫安聆的女孩,真的死了吗?”
淳华不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良久,她低下头,说道:“安聆多谢郡王临渊相救之恩。”
淳华笑了,果然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她抬头,看见他嘴角浓浓的笑意,心里似是有一束阳光洒落,挥去阴霾。
几个月后,南靖皇子淳端出世,天降祥兆,九重天上的那树凤凰木无故凋落,众神都道是天在助力于南靖,战事暂息。
就在南靖众人都以为南靖王淳奉会大封淳华的时候,淳华却被冷落了。其实众人都可以想得到,当时淳华的风头胜过了淳奉,甚至有南靖的元老提议立淳华为王,怎么会有人容许时时刻刻都会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风光无限,荣耀一世呢。
淳华当时竟然觉得兄长淳奉是相信自己的,他亦觉得那些冷落只是做给外人看的,那些闲言碎语终会消散。
可是,并没有。
直到几年后的那一日,淳奉才向淳华把一切都挑明。
风月依旧。
“我不想杀你。”淳奉语气冷冷地。
“……”淳华一怔,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