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害皇子。”就像生怕失去说话的机会,米梯斯再次迫不及待抢先尼撒一步开口,仅四个字,她却傲然说出了气势。声音在静寂的房间内异常清亮高亢。
身为替国王掌管后宫三千的王后,米梯斯平时对于自己的言行一向都是严谨苛求,举手投足间必须得符合她高贵的身份和优雅的仪态,所以不管是责备做错事的宫女,还是面对其他妃嫔和臣子,她总是轻声软语。高兴或是生气时也从不轻易喜怒形于色。
然而,此时的她却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似的,性情倒置。
众所周知,掌管正宫的王后殿下是第一个为巴比伦王室诞下子嗣的后妃。但是前段时间在为这位初生小皇子举行神谕仪式的时候,奉职于伊斯塔尔神庙里的某个小祭司“不慎”……据说是将一碗混有毒草汁液的暖汤给小皇子喂下,导致小皇子当场中毒,所幸发现及时,只是至今仍然深陷昏迷,命悬一线。
在自己亲生骨肉的大半条生命都被死神勾在指尖,生死未卜的紧要时刻,按常理来说,任何一位母亲都一定会因想尽办法而心力交瘁,面苦肤黄。为了挽救孩子而黯然神伤,眼衔湿意。
可是同样身为母亲的米梯斯却是恬静含笑站在众人面前,真不知该说她修养甚好,还是性情泰然。一如既往的精神饱满与平常那位气韵娴雅的巴比伦王后毫无二致,气色红润的双颊看得出来已是略施薄粉,一双剪水秋瞳灵转顾盼间丝毫看不出哀伤焦慌之色。
“不,不会的……”米梯斯的声音如一道霹雳洪雷灌进塞米拉米斯的耳膜,她惊疑不已,第一反应就是赶紧为曼丽坎木辩驳否认,心下则更加恐慌难悸。原来,几天前在祭司府内被侍女侍从们议论不断,纷纷盛传的这件事,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竟然还像个傻瓜一样为尼撒担心,祈祷他能早日将那个伤害小皇子的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现在回想起来,这算不算一种绝妙的讽刺呢?
“皇姐她不会这么做,一定是你们弄错了,一定是皇姐被人栽赃陷害。”
“你的意思是说本后诬陷她了?”米梯斯冷艳扬眉,对塞米拉米斯趾高气昂地质问道。
塞米拉米斯缓缓不停地摇着头,被泪水褥满的瞳眸,视线已是模糊一片,眼前的人影晃晃悠悠地重叠几层。但惟独清晰可见的,是那双眼神,尖锐得仿佛恨不得能将她立刻碾碎,从这个世上彻底抹杀掉。她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她还要这样看待自己?难道自己做得还不够吗?一次次拒绝尼撒,难道对她来说还不够吗?
“够了,动手吧。”米梯斯刚又想开口,尼撒就语气不耐地打断她并冷酷撇下了命令。
塞米拉米斯猛地瞪眼,心下顿时一惊,左眼一颗挂在长睫上的眼泪也禁不住抖落垂下。她看着面前已转过身去,再次漠然丢给她一个挺直的背脊的他,神情呆怔。
“是,臣妾遵命。”米梯斯安然答道,语调轻快。她转身走出房门,重新回到走道上,站在曼丽坎木右侧的位置。右手则伸进左袖口,从里面拿出一把鞘壳雕花的匕首握在手中,再回过头看一眼面色惶然苍白的塞米拉米斯,眼底尽是自得炫耀之意。
……不要!!……
通过尼撒身侧的空隙看见米梯斯从鞘壳内抽出那把剑身银晃的匕首,塞米拉米斯不禁在心底怵然大叫,可是她嚅了嚅唇,竟突然间发不出声音来。
米梯斯轻扬樱唇欣赏着她在两名侍卫的左右钳制下徒劳的挣扎,眼神讥诮。仿佛是为了满足一己私心而故意愚弄于她,她抽出匕首以后并没有立即刺向身旁的曼丽坎木,而是用空空的鞘壳轻轻戳了一下对方的右腰。
塞米拉米斯无不心急地看着这一幕,她使劲咽下一口唾沫,不断努力着……一波又一波,涌无止尽的眼泪挤满眼眶,替她宣泄着被逐渐淹没在心中的声音。
就是这样的一副表情……让米梯斯一直以来都亏空的内心顿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见尼撒并没有出声阻止和催促,她则更加大胆,也更加放肆的戏弄于塞米拉米斯。换下鞘壳,握着剑柄开始一点点刺进曼丽坎木的右腰,只有剑尖的一点点,便就停住了动作。
右腰上突如其来的一阵刺痛,让意识严重昏沉的曼丽坎木不由轻吟了一声,没有抬起头来。
“不要……”在米梯斯一再的挑衅动作下,塞米拉米斯终于冲破了意识上的恐惧,大喊出声。“殿下,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伤害她。求求你……”
她不停地乞求着,急切地望着面前他的背影,渴求他能说些什么,只要是他的话,曼丽坎木就一定会没事的。
“哼,求我?你凭什么求我?”米梯斯看着她不屑道,瞳色渐沉,目光微敛。同时,她用手掌抵住剑首,不急不缓的运力,将整把匕首的剑身一寸一寸地,速度极慢地推进曼丽坎木的右腰。
这样将皮肤一点一点戳破,似乎再细细将肉体一块一块割裂开来的痛苦,绝非常人所能承受。血液开始从曼丽坎木的伤口处泉涌般流出,只是不知道她的身体到底在此之前还受过什么折磨,这次不要说声音,连挣扎都没有一下,就被侍卫放到了地上,没了呼吸。
“不要。”塞米拉米斯声嘶力竭地怒吼着,激得锁骨突翘,脖颈上血筋膨胀。以往说话似比风轻,比云还要软的她,此时却震得连房间都有些颤动。她拼出体内每一丝力气想要奔到曼丽坎木身边去,冰蓝的莹丝随着她在空中猖狂跳跃着。只是好不容易起身,结果还是被那两个侍卫摁回到床沿边坐下。
后又试了多次,屡试屡败,也因此耗尽了体力。最终她只能干瞪着米梯斯,发了疯似的叫着她的名字。“米梯斯,米梯斯……你忘记自己是谁了吗?你不会痛吗?难道你就不会痛吗?”
“痛?”米梯斯喃喃自问,低头看着脚边倒于血泊的尸体,两眼呆滞。痛?她觉得自己有资格这样发问吗?自打出生就被注定了不同于世的命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知被多少人捧在手心呵护备至,甚至还被尊奉为“神”一般存在的她?怎么可能了解她曾经历的痛苦,现在不过才让她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她就胆敢这样问自己?
“我发誓,我会赌上‘弋兹帕特’之名亲手杀了你,米梯斯。”
面对塞米拉米斯如诅咒一样撂下的狠话,米梯斯却淡然一笑,面色憔悴。她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右腰,不堪忍受从那处隐隐传来,且越加厉害的痛楚,慢慢蹲下身来,额上满是汗珠……
“你没事吧?”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面前的尼撒,居高临下俯视着她,虽然语气冰冷得一层不变,但起码这次是他主动走到自己面前的。
“臣妾没事。”米梯斯摇摇头,尽管被疼痛夺去了颊上粉透的润泽,但她还是在尼撒面前挤出了一丝艰涩的微笑。为他第一次关心自己。
可是才不过一会儿,就听见房内的衣夫瓦尔惊叫。“陛下……”
尼撒应声回过头,但看见已被侍卫放开,倒在床上紧闭双目的塞米拉米斯。
见此一幕,尼撒神色大变。他急忙大跨步走到床前,从床沿上扶起她瘫软的上半身揽进自己怀里,右手却在她的右腰袍服外无意摸着了一片温热的湿意,抬起手来一看,五指和掌心上竟是沾满了怵目的鲜血。他顿时大惊起身,对两名侍卫横眉怒目道。“你们谁伤了她?”
两名侍卫被吓得肝胆俱裂,容色尽失,双双跪到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请饶。
“陛下,确实怪不上他们,臣亲眼看见西络自己倒了下去。”衣夫瓦尔在一旁说出了实情。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人。”眼下已顾不得谁是谁非的尼撒又是一阵急躁地暴喝,看着面如粉灰的她,他心疼到已是方寸大乱。
而在门外看着陷入惊慌的尼撒,米梯斯心里那些暖暖的泡沫瞬间幻灭,凉成了一片。她就知道会是这样,他爱塞米拉米斯,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包括杀死曼丽坎木……只是,不晓得他知道了自己的心上人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他杀了她最重要的姐姐,会是什么反应?
塞米拉米斯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虽睡犹醒。一整晚一整晚的噩梦缠绵,让她根本不能安然入眠。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迫切想要忘记。
原来事过这么多年,就惟她一人一直被蒙在鼓里,多次拜托里斯浦帮自己寻找皇姐的下落,他都总是闪烁其词。原来他早就知道曼丽坎木在什么地方,只是配合着尼撒以及很多很多人瞒着自己。
为什么?
缓缓睁开因被泪水泡肿而紧绷绷的眼皮,塞米拉米斯两眼空洞的盯着上方的天花板,一动也不动。
“殿下,陛下命奴婢来为殿下换药。”这时,一个端着托盘的小宫婢从外面走进来,双膝跪在屋子中央。
塞米拉米斯没有理会她,依旧自顾望着天花板发呆。
“殿下,陛下命奴婢来为殿下换药。”见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小宫婢怕是自己声小让她没听见,便又壮着胆子重复了一遍。语气诺诺,却明显比第一次大声了不少。
“殿下……?”见她不但没有反应,还干脆把头转向了窗外。小宫婢难免心虚起来,端着托盘的手臂也开始细细颤抖。
可是,塞米拉米斯虽然没有回答她,却是干脆地翻身下了床。
“那是什么地方?”她指着窗外向小宫婢问道。
“回殿下,那是处刑场。”小宫婢刚老老实实的回完话,就看见塞米拉米斯已向她走来。便立即急言阻止。“殿下,你要去哪里?陛下说你现在只能留在房间里。”
“让开,他没资格限制我的自由。”塞米拉米斯声若寒冰,面似沉云。她用拇指指甲划破食指指腹,举起食指就毫不留情地对准小宫婢的眉心用力一点。
“哐嘡!!”小宫婢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渐渐失去了意识,身子一倒,手中的药布药瓶落了一地。
塞米拉米斯从小宫婢身边跨过,径直出门向二楼的天台走去。
——二楼天台——
塞米拉米斯僵直着身体站在天台中央,蹙眉看着远处那股从众多的土黄色房顶中间滚滚上升,并直冲天际的浓烟。她在原地蹲下身来,用之前被自己划破的右手轻轻贴在天台的地面上。
“啊……救命,救命……哇哇哇……母亲,母亲……我不要死……”
从浓烟处传来的哀嚎,惊哭,嘶叫,求救……老人,小孩,妇人,男人,各种声音串挤在一起,就像那燃烧不尽的黑烟正源源不断地,通过地面,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塞米拉米斯的耳朵里。
她立即害怕得弹回了右手,整个人都重心不稳地向后倒去,双手撑在身后,坐在地上怔怔盯着被自己右手摸过的那块地方。眼泪又重新夺出了红肿的眼眶,感觉心像是被人狠狠剜掉了一块,痛得无法言喻……
“我知道你为了建立自己的王国付出过什么,可是现在……为什么你却要亲手毁掉……”看着地面,塞米拉米斯这样自言自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