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唐毅走后,杨博就唉声叹气,连晚饭都没吃。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杨俊民看不下去了,来到了老爹的房中。
“爹,不就是一对狮子头吗,回头儿子上琉璃厂,给您老弄十对八对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呸!”杨博气得啐了他一口,怒骂道:“蠢材,你爹就那么眼窝子浅,还至于为了一对文玩就上火愁?”
杨俊民连忙赔笑,到了老爹身后,帮杨博揉揉酸的肩膀。
“其实孩儿明白,您老是和唐毅生气,可是眼下人家得势,陛下对他言听计从,咱们有多少委屈,也要藏在肚子里,不能自己触霉头,您说是不?”
杨博靠着椅子上,眯缝着老眼,肩膀被揉得又酸又疼,十分舒服。
“你说的道理爹活了一辈子,哪能不明白。”
“那您老还担心什么?这些年得势的人物还少了?当初张骢说一不二,接着夏言,严嵩,徐阶,哪一个不是权倾一时,可是如今呢,斯人已逝,唯有咱们家松柏长青,您老运筹帷幄,天下无敌,大家伙都仰仗着您呢!”
杨俊民倒不是说笑话,晋党的确有这个底气,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几十年来,潮起潮落,不管是谁当权,都没有把他们怎么样,相反,晋党的势力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红火,哪怕天王老子,也挡不住他们财。
“你说的都对,可是如今的情形却变了。”
杨博干脆站起身,背着手走了几圈,才说道:“唐毅刚刚向我透露,说是要再增加四五名的内阁大学士。”
“什么?”
杨俊民惊得跳了起来,“爹,从成祖爷开始,内阁就没有这么多人吧?”
“不止于此,他还说要把老葛,胡宗宪,高肃卿这些人都弄回朝廷,爹就是想不明白,他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杨俊民也惊呆了,“爹,按理说唐毅好不容易入阁,只要把李春芳干掉,就能宰执天下,以陛下对他的信任,放手施为,有什么抱负,还实现不了?人都害怕被分权,死命抓住手里的权力,唐毅倒好,他脑子有病啊,把一帮老古董都找回来,以后的朝堂谁说了算啊?”
杨博两手一摊,苦笑连连,“我也不知道了,要是这些人都回来,他们固然受过唐毅的恩惠,可是也未必真的言听计从,毕竟都是老油条了,一肚子想法。以后朝局会如何展,老夫也是没有把握啊!”
……
杨博那边感叹愁,唐毅的书房却是兴高采烈,显然对唐毅这一手赞叹不已。
茅坤笑呵呵,剖析着唐毅的打算,“大明立国两百年,文官集团的权力一直在不断扩大,尤其是最近一百年,即便是以先帝的手段,也不能真正做到乾纲独断,相反正是先帝避居西苑,才使得严党独大,不得不承认,辅的权力在严嵩柄国期间,大幅度扩张,压制六部,然九卿之上,真正能比肩汉唐的宰相。不过……”茅坤话锋一转,“相权虽然强大,但是却有致命缺点,因为文官是一群人,大家利益错综复杂,严重内耗,不像皇权那样,皇帝一个眼神,下面的太监就心领神会,老实奉行,如臂指使。”
“没错。”王寅把话头接过来,说道:“近几十年来,情况很明白,一旦文官集团达成了一致意见,对不起,皇帝只有靠边站。可是文官集团内部不和,甚至相互斗争,就需要皇帝出头,进行协调裁判,换句话说,皇帝就可以见缝插针,操控朝局。”
“所以,要想真正摆脱对皇权的依赖,文官集团必须能够自己解决问题纷争,形成统一意见。也就是说,文官集团要扩充,要完善,要站起来!”
两个大谋士,交替分析,离着问题的核心越来越近了。
唐毅笑道:“太祖爷废掉丞相,权分六部,又设立六科廊,以小制大。在地方上,也设立三司,又加派巡抚,巡按,目的无非是把从中枢到地方,政务都分成一条一条的,互相牵制,最后都由皇帝陛下一个人做决策。”
唐毅把朱元璋的如意算盘看得一清二楚,只是这种服务于皇帝一人的官僚体系,天生就存在一个弊病,因为各方互相牵制,掣肘,就好像是一辆豪华顶配的轿车,却没有动机,不能自己行动。
只有皇帝一个人能提供动力,可皇帝又良莠不齐,太祖也和成祖爷英明神武不用说,宣宗,孝宗皇帝也是励精图治,这辆“大明号”在他们的手里,平稳运行,可是赶上了英宗,武宗这样的荒唐天子,车子就出问题了。落到了嘉靖手里,干脆直接抛锚了。
“要想打破太祖留下的格局,就要把分散到各部的权力真正集中起来,建立起一块一块的新体系,增加阁老,起用德高望重的老臣,就是第一步,先让文官集团强大起来,能够真正拿出可行的办法,而不是祈求皇帝裁决!”
也唯有和几位心腹谋士,唐毅才敢袒露心声,把自己的谋算全盘讲出来。
茅坤和王寅都赞成唐毅的看法,不过也同样忧心忡忡。
“大人,这些老臣都是资历惊人,有自己的主张,他们承了您的情,却未必是您的人,日后朝堂上少不了争论,如何驾驭,可要看您的功夫了。”茅坤提醒道。
王寅长出口气,“海纳百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人,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戒骄戒躁,虚怀若谷。徐华亭所谓的三还纲领,其实是个不错的东西,只是以威福还主上就不必了,威福自然要操控在辅的掌握之中!华亭没有心胸成事,就看大人您的手段了。”
……
阳春三月,唐毅和赵贞吉入阁已经两个月有余,他们已经完全熟悉了政务,唐毅和赵贞吉都有着丰富的行政经验,强大的执行能力,随着他们入阁,原本缓慢低效的内阁开始高运转起来,各种政务快落实,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口号,也没有什么惊人之举,但是变化却是实实在在,有目共睹。
威望一点点建立起来,进入三月份,两场盛典格外引人瞩目,先是三年一度的科举,作为隆庆改元之后,第一次会试,朝廷上下都格外在乎。
陈以勤主持会试,他特意在开始科举之前十天,才从锦衣卫调来三百人马,又从戚家军借来五百兵丁,其余科场上下,所有人员,都是临时指派,从外地调入,甚至直到进了京城,才知道自己要负责会试工作。
完全是一群陌生的人员,他们严格执行考场纪律,从检查搜身开始,一丝不苟,严格程度比起以往厉害了不止十倍。
经过选拔,史无前例,一共有五百八十多人通过会试。
有同考官担心人数过多,陈以勤琢磨了半天,苦笑着摇头。
“近些年教化大兴,读书人比以往多了数倍,都是精妙文章,当世大才,老夫实在是不认黜落,罢了,我亲自请旨。”
陈以勤主动找到了隆庆,正赶上唐毅也在请旨处理人事,一听说人数太多了,唐毅当然是支持,没几句话,就把隆庆给忽悠上道了。
天下英才众多,入我瓮中。隆庆也是欣喜不已,不但同意了,还亲自苦心思索,拟定了殿试的题目:朕惟君天下者,兴化致理,政故多端,然务本重商,治兵修备,乃其大者……”
隆庆这一道策论,实在是有些玄机,最重要的就是“务本重商”四个字,自从苦心研读《国富论》之后,隆庆对农业根本,商为末业的看法非常不以为然。
把他农商并列,提出农商并重的观点,不得不说,是一大创举。
本来隆庆还担心,会不会引起考生的反弹。
哪里知晓,能通过会试的这些人,有七八成都来自南方,至于北方的学子,还多数就读晋商支持的书院。他们都受到了浓重的商业熏陶,甚至东南的学子,多数家中都经营作坊工场,或者从事长途贩运。
商业的利润他们有目共睹,加之心学广为传播,大家也不在排斥商贾。
隆庆的考题竟然受到了热捧,不少报纸登载出来,天下的商人感激涕零,筹钱请人写文章,赞颂隆庆,把皇帝夸得和一朵花似的。
从此之后,隆庆多了一项爱好,就是每天让太监搜集报纸,看看上面怎么说的,竟然比看大臣的奏疏,还要有趣。
隆庆戊辰科,一共录取五百八十五名进士,为历年之最。
就在正式公布皇榜的那一天,一驾马车风尘仆仆,赶到了京城,从车上跳下来一老一少两个人,老者六十出头,腰背笔直,目光锐利,浑身上下,透着十足的威风。
抬头看了看高大的城门,伸着懒腰笑道:“没想到我胡宗宪今生还能回到京城,真是不容易啊!”
几乎和他同时,原户部尚书葛守礼,原大理寺卿毛恺,原南京礼部尚书高仪,原浙江巡抚李天宠,还有南京户部尚书张守直,南京兵部右侍郎方逢时……
一共十余位部堂高官先后入京,一时间朝廷之上群贤毕至,热闹无比。
谁都知道这伙人进京,肯定是要冲击现有的朝局的,昔日徐党的众人惶惶不可终日,却又没有办法,谁让唐毅打着徐阶所拟嘉靖遗诏的名义,他们连反对都说不出口,貌似,徐阶还是做了一点好事的。(未完待续。)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