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六年,五月十三,清河城西关屯兵操场。
鼓角悠扬,划过长空,冲破黎明的寂静。练兵场上,呼喝声、口令声、步伐声、劈刺的杀声,响成一片,雄壮嘹亮,杂而不乱。数百名劲装大汉在空地中央练习着队列排阵,旗手举着自制的各色三角旗,上面分别写着振勇、扬勇、威勇、武勇等字样。旁边还有十几个穿着官兵衣甲的小校在一旁扯着嗓子大声叫骂着操练,看见有谁动作错误上去就是一脚。
操场的周围一群一群的围聚着很多人,看样子差不多有上千人。一个个神色各异的看着操场内操练的队伍。他们就是清河城内各家族的家丁义团,此刻也是乱糟糟的在几个头领的叫喊声中操演着队列和旗号训练。
城头上有不少官兵都居高临下看着操场上乱哄哄的情景,这些天随时担心建虏打过来,而朝廷大军却迟迟没有消息传来,这些官兵们心中全都七上八下。现在眼看着下面有民团操练,好歹可以壮壮声势,对他们也是个小小的安慰。
张云程和张旆也在城上观看,张旆身高七尺,三十多岁,生的十分强壮。头戴一顶熟铜虎头盔,红色盔缨。身上披挂一付铁叶锁子明光甲,腰挂长刀,神色十分剽悍,看起来是一员勇将。他看了看下面的操练,撇了撇嘴,满脸尽是不屑之色。
“一群乌合之众,连个队列都排不起,如何指望他们上阵打仗?朝廷也不知道在想什麽,赶紧发援兵是正经,却让这些地皮无赖整什麽义旅?你瞧瞧这些人的样子,真打起来不指望他们助阵,不临阵投敌便是好的了。”
“好歹也是几千条汉子,现如今咱们清河可不能光指望朝廷发援兵了。在说这些人虽不习军旅纪律,但颇有勇力之士,能用则用吧。”张云程在一边替下面的人说好话,一边心中暗晒,人家是乌合之众,我看现在这官兵也都快差不多了,真拉出来比一下未必比这些民团强多少。
“我看就中间那队还像回事,其余的都是在虚应事故。接连练了几天,一点长进都没有,你看你看,那个,到现在连个左右都分不清楚。嗨,这带队的百总就该斩首示众。中间那队是谁家的民团?”
“那是岳子义的家丁,操练的各营之中就属他们进步最快,纪律最严。”
“岳子义,难怪。强将手下无弱兵,我看也就是他的人马可堪一用了。听说他们家出事了,他家岳老太爷中风卧床不起了?”
“听说是大儿子至今生死未卜,老头忧愁过度犯了病了。这岳子义也当真是了得,父亲在家卧病不起,居然也不在床前尽孝,只顾带兵每日出来操练,还真有些舍小义顾大义的意思。有些人说他闲话,道他白读那麽多圣贤书,丝毫不知孝义,他也不理。此人能人所不能,敢人所不敢,不顾世俗目光,我看将来成就必定不小。”
“哼!那些酸儒懂得什麽?连个轻重缓急也分不清,现在随时打仗,有朝一日建虏打过来,连家都没了,再尽个孝道又有什麽屁用?等打退了鞑子再进孝也不迟。我看这岳子义做的倒是挺和某家的胃口。”
“看他们的旗号,倒是给划到中军去了,军门大人看来是来个先下手为强了。捡果子专拣好的先挑。”
“他们哪来的兵器?各个手中都有利刃。”
“这些氏族在辽东地面上想要什麽弄不来?偏就是咱们官府却是如此的寒酸,不没听说兵丁中都说给朝廷当兵还不如去给他们当家丁,至少人家不欠饷银。他妈的要不是我混个五品官不容易,我他妈的也想撂挑子了。我营中现在那些人,除了充军发配的就是些老弱病残,那些壮丁们无一日不想着出去自谋生路。”
“朝廷户部那些狗官,全都应该砍了狗头。老子在边疆卖命打仗,他们却连钱粮都不发。那我打个屁仗!”张旌骂骂咧咧,张云程也是同仇敌忾。两人说了两句牢骚话,便又顺着城头往他处巡视去了。而城下操场上,依旧是纷乱哄哄的。
岳翔身穿一套红色的铁网铜扣绵甲,头顶镔铁盔,足蹬一双虎头战靴。腰间的牛皮带上,挂着一柄腰刀,更显得这位二十五岁的青年将官精悍俏爽,健美英俊。他身边站立着两名亲兵,却是马三道和李守才,给他捧着他的兵器,一把接近三米长、寒光闪闪的三尖两刃刀。
他向练兵场走去。当他出现在场地中央的时候,几个小校立刻快步跑来,一声“参见大人!”单膝跪地,如涛似浪、热火朝天的操场,顿时纷杂杂跪倒一片。
岳翔已经习惯这个场面,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军礼。前几天就连这些简单的事情也不能做到整齐划一,现在总算是有些军队的样子了。他朗声说道:“免礼,继续操练。”命令虽下,壮丁们依旧没有起来。当值操练的小校们应声得令,站起来躬身倒退几步转身命令一声:“大人有令,继续操练!”随着这响彻全场的命令声,操场上又紧张地沸腾起来。
岳翔仔细地检阅着的队列劈刺训练,老大在跟前,家丁们更起劲,汗气升腾,刀霜凛冽,动作整齐勇猛,精神豪爽激昂,周围的空气也在激荡和卷动。
行,连着训练了好几天了,还算是有股子士气。岳翔点了点头,至少是表面上看起来气势挺旺盛。他以前在部队的时候当过排长,最多就是指挥四五十人。现在一家伙好几百人归他指挥,他开始时兴奋,现在却感到无所适从。
这个时代的战争方式他完全陌生,这里没有飞机坦克,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打仗想要给敌人造成伤亡全要靠士兵一刀一枪的拼杀。他所懂得的那一套现代战争的知识完全用不上。在这里做一个合格的指挥官,士兵们会的你都要会,士兵们不会的你也要会。在这裡军官没有专业军官这一说,是將官都必须是全能型的。
将领必须精通伍法,所谓伍法就是骑兵、步兵、车兵、辎重兵的营伍队列阵法训练。说白了就是开打的时候谁站什麽位置,行军的时候谁走前谁走后,谁遇到什麽情况谁怎麽应对行动,各部队的旗号牌号,军官士兵上下级之间的各种礼仪规矩,各部队之中的各种规矩,军中各种杂约条文,各种任务领取什麽武器装备,数量多少,这些装备如何运输,事无巨细将领都必须清楚明白,然后教给底下士兵。
岳翔这才知道自己以前是多麽的纸上谈兵,自以为下了命令士兵就会自行训练,或者可以安排人去负责,须知这种事情都是主将必须亲自操心的,全军最开始就是主将一个人懂,主将交给中军、千总、把总,他们再教给下面百总,百总交给旗总、旗总交给队正,队正教给士兵,这样一级一级往下传,最后扩散到全军。
将领要是什麽都不会那就完蛋了,这是典型的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而岳翔恰巧就是什麽都不会的那一种。
以前自以为这种战法死板,不知道随机应变。但是现在叫他自己提意见却什麽都提不出来,他发觉换了他自己可能比这些还要差,因为根本没经验,不知从何入手。
几千人聚到一块,在这里传个命令可不像以后无线电里面一说就完事了,现在是靠人的双腿和嘴一级一级的传达,耗时耗力,况且一旦交战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绝大多数时间指挥官命令都不可能及时传达到指定部队。随机应变随不好就要变成自行其是,不预先设计好阵型根本就没办法指挥。他发觉自己知道问题在哪儿,但是却没有解决的办法。这个时代的技术局限性实在是难以逾越。
在这里没有无线电,没有现代的地图,没有完善的指挥传令系统,没有后来所谓的参谋军官团制度,一支队伍展开后全靠将领的个人能力全盘协调指挥,从大到小事无巨细将官全都要考虑到并及时制定出相应对策。岳翔等看到实际的情况之后才知道所谓的练兵比自己想象的困难要大得多的多。
将领还必须练胆气练武艺,得带着下面的士兵一起练。这是一种政治宣传,讲究带兵要带的使士兵“依之如生父母”,这样到关键时候他才会给你卖命。还有军中将官传令公文密件等等一切规定,赏罚规矩,功过标准,军中军法令例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统统要精熟。这也是主将要教给手下的。
当然这些岳翔也全都不了解,他知道的只是现代的,不知道古代的都是些什麽内容。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更难的是还有用于指挥的旗鼓号炮,须知现在的军队指挥实际上就靠这种手段。主将别的什麽不会这个也必须要会,否则上了战场光靠扯着嗓子喊根本不行。什麽锣号代表什麽命令,敲什麽鼓点是代表前进,敲什麽鼓点是准备厮杀。各种信炮代表什麽含义,各种颜色旗帜代表的部队番号部署,各种旗语代表的进退行动。各队官兵如何根据命令依次看上一级的旗语命令,以及如何用旗语应答,各种信笛旗鼓炮号之间的配合关系及先后从属关系。
到现在岳翔连自己这几百人有四面百总旗,八面旗总旗,都是黄旗。百总旗是白心蓝边黄带。自己有一面把总旗,高有近四米,比百总旗大,是白心黄边黄带,这代表的含义是中军左部千总麾下右司把总。
岳翔对着饶口的称谓一直说不利索,而且自己的队伍旗帜和其他的那帮人的旗帜经常搞混,百总旗认旗的方法就是看旗心旗边旗带,中军的旗主要以黄色为主,临近好几支队伍都是中军营的,前后左右中五军军旗的颜色都是互相交替对应的,及其容易搞混。已经不止一次有外队的人昏头昏脑的跑来搅乱他的队伍了。
还有行营野战行军等等方法,遇敌如何作战,各兵种之间如何配合;在哪些地形下该如何进攻,敌人进攻时如何防御;扎营如何扎,何等地形营盘如何布局;如何勘测地势,遇水如何搭桥,遇山如何开路,遇林如何穿越;行军时行李如何准备,各项行军纪律等等,同样是庞杂无比。
这些岳翔却是一点信心都没有,他原本打的主意就是训练他们如何防守城墙,现在这些他不要说不会,就算是会也觉得练来没什麽意思。
野战本来就不是明军所擅长的战法,岳翔脑子里抱定的念头就是凭坚城用大炮。
还有就是为将者应具备的条件,也就是要当武将必须学会的一些内在修为这也是训练的一部分,为将者讲究正心术、立志向、明生死、辨利害、做好人、坚操守、宽度量、声色害、刚愎害、财利害、胜人害、逢迎害、萎靡害、功名害、尚谦德、惜官箴、勤职业、辨效法、习兵法、习武艺、正名分、爱士卒、教士卒、明恩威、严节制、明保障等二十六条准则。
只有做到这二十六条才算是个好将官,岳翔连这二十六条的意思都全弄明白,更不要说做到了。
他这才知道那些历史上的名将的过人之处。在这种原始的信息传输环境下,他指挥管理几百人就感到力不从心了,那些人动辄操作指挥千军万马,只凭一人的能力。真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及时地把命令一条一条传达到各个队伍当中的,又是如何根据战场的形势变化及时做出调整的。
这必须有堪称是恐怖的敏锐洞察力和协调指挥能力。岳翔甚至想象他们也许都不用睡觉,精力充足的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自己这几百人里面杂七杂八的事就够让他头疼了,那十几万军队里的事还不是跟山一样要把人压死?
名将就是名将,难怪中国历史上名将就那麽数得过来的百十人,十几万人凭他一个人就能管得过来,大概也就是那天才可以办到吧。岳翔自问自己大概是没戏了,可能自己也就是块排长的料,最多就是营长,再管多了人可能就管不过来了。
况且他自己对于如何具体的训练那些内容也没谱,还好邹储贤给他派过来一批人听他调遣,才及时撑住了局面。也真等到训练开始时,他才知道这里面这麽多讲究。一小队十一个人谁站前面谁站后面行动时谁先动谁后动都有严格的规定。
这几天他天天都在背这些玩意,邹储贤命令书办抄了几十份类似大纲的东西给他们熟背,其实这还是岳翔自己要求的,只是他没想到竟然如此复杂。直弄得自己头都要大了,天天看着这些该死的文言文,好像回到了以前考秀才时苦读的岁月。
他转身往董明川那里过去,董明川和自己一样都划到了中军营。他也混了个把总,眼看之时却见到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手捧着一个册子愁眉苦脸嘟嘟囔囔繞口令似的正在苦背。
“中右司把总旗,白心黄边红带。百总旗,白心黄边红带。旗总旗,红。队总盔旗,红。左部千总旗,蓝心红边黄带。左左司把总旗,蓝心蓝边红带。百总旗,蓝心蓝边红带。旗总旗,红。队总盔旗,红。左右司把总旗,白心蓝边……”
背到这里他突然背不下去了,好像便秘一样坐在那儿就是想不出来。岳翔听出他背的是骑营的旗号,忍不住张嘴,恰好这时董明川眼睛一亮,两人异口同声说出了:“红带。”
“这些旗号背的我头都要大了,这几天做梦都是看着这些旗号……”董明川好像吃了苦瓜一样,表情皱到了一处。
“没办法啊,咱们现在算是官兵,认错了旗号,可是要吃军法的。我的那些人里面现在识得旗号的只有四成,按律这便是下上,这下上是怎麽罚来着……”
“……捆打四十……”苦澀無奈的聲音。
一声吞咽口水后,两人相视苦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