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游记第二部(1)
冷月凄迷,院墙高阔,府门朱红。八盏硕大灯笼气势雄伟,将台阶上下映照得明如白昼。两座石狮在灯辉下横眉怒目,张牙舞爪。
戒痴捋了捋枯黄稀疏的胡须,瞟着府门外十名侍卫,脸上露出冷冷笑意,喃喃自语:“吴侯府该换主人了。”
“站住!”当戒痴踏上第一级石阶的时候,一名侍卫疾声吆喝。
戒痴恍若未闻,继续从容前行,每一步都颇有节奏。那侍卫怒道:“哪里来的野和尚?你是聋子吗?”话音未落,已拔出刀剑,勃然俯冲,直卷戒痴的颈项。戒痴似闲庭信步,微一侧身,剑尖擦着衣衽而过,右肩不偏不倚地撞上对方的腋窝,就听得闷哼一声,那侍卫飞跌出去,重重落下台阶。
檀香萦绕,厢房内烛火时明时暗,仿佛榻上之人的一口残喘。
自西山遇刺以来,孙策的身体每况愈下,连吴郡最有名望的陈博郎中都表示回天乏术。若非他功力深厚,恐怕早就撒手人寰。
可悲的是,侯府上下至今尚未能将刺客首领逮获,甚至根本无从知晓此人底细,唯一的线索就是他本为原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昔日许贡因为触怒孙策而被灭门,何曾有人想到他的门客会为了报复,进行一次又一次决绝的刺杀?
由于箭毒侵蚀,孙策原本就近乎于盲的左眼如今已完全感觉不到光亮,唯有右眼尚能勉强分辨榻前诸人。
桥金匙——这个风华正茂的女人,怀抱孙绍侍坐床头。从她的神情间捕捉不到一丝忧伤,更看不到一点泪痕,只有镇定。孙绍是孙策的骨血,名正言顺的侯府少主。可是他才刚刚学步,又如何领导其父旧部在豪强的夹缝中维持这一隅江山?孙坚之后有孙策,孙策之后,孙氏世家有谁能站出来直面各路诸侯的锋芒?
孙权侍立在床尾,他年方弱冠,作为孙坚次子、孙策之弟,曾显露出不俗的才识。可是,孙权形貌与父兄截然不同,碧眼高鼻,头发微卷,孙策一直怀疑这个同父异母兄弟来历不明,故而仍在摇摆,是否该把江东权柄移交给这个少年。
榻前座席趺坐着十余人,左首是孙策最倚重的谋士张昭,他为孙权之师,才智德望,妇孺皆知;右首则是儒雅俊逸的周瑜,除了孙策,江东武将唯他马首是瞻。孙策叫他们来,就是要商议由谁来继承吴侯权印。
苏柏微胖无须,用汤匙轻轻舀起碗底最后一口药汁,极尽细致地送入孙策嘴里。他是侯府最受孙策青睐的阉奴,虽然身份卑微,但他一直认为能够成为江东霸主的近侍是他此生无上的荣幸。
待苏柏轻柔地用丝帕擦净嘴角的药污之后,孙策环视诸人,喘息道:“诸公名为我孙氏部属,实为我孙策师友,均是天下俊杰。某自知天命难违,今邀诸公前来,就是请诸公定夺谁来统领江东。”
张昭深晓孙策已挨不过数日,微叹道:“伯符安心休养,某已让陈博往长沙去请其师,说不定伯符的病况尚有转机。”
孙策苦笑道:“长史无须宽慰,某心脉已损,纵是扁鹊重生,也断无康复之日。”他从枕畔摸出一根竹简,续道,“长话短说,为江东基业,某觉得此二人方可承担此任,只因难以取舍,还望诸公做个决定。”
苏柏双手接过竹简,步履犹如舞蹈,离开床笫,恭敬地递给张昭。
月色如雾,石狮僵冷。戒痴不曾拔剑,十名侍卫就已相继倒在府前。他上了台阶,行走节奏丝毫未乱,宛如云中漫步。
“十年了,我终于还是回来了。”他呢喃着,轻轻推开了朱红大门。
十年前,他还不曾出家,也不叫戒痴。那时候他叫孙羌,是孙氏世家的二老爷。可是,当年迈出世家门槛的时候,孙羌就已经死了;包括他的家族,都对外宣称孙羌已因病亡故。可他毕竟没死,当初的离开,就是期待有朝一日杀回来,夺回他所失去的一切。
传言孙羌是孙坚的孪生兄弟,其实他俩不但不是双胞胎,而且他还比所谓的兄长年长一岁。从一开始,他就失去了长房长孙的身份。是以,当孙策和孙策的兄弟唤他“二叔”的时候,他一度恼恨得想割了他们舌头。他的容貌太过奇异,刚生下来就被视作怪胎,因此尚在襁褓之中,就险些被弃之荒野。而实际上,他只不过头发微卷、眼瞳微碧而已。
他在委屈中成长,苦心修炼家传武学,到了行冠礼的年纪,其武技已在同辈兄弟间首屈一指,在江湖上也结交了几个朋友。不幸的是,他的境遇并未因此而有所改观;孙坚丰神俊朗,性情豪爽,在家族中倍受青睐。他所结交的朋友,譬如程普、黄盖等人,反而跟孙坚更为投缘,渐渐疏远了他。
他有过一位钟爱的吴姓女人,曾经也海誓山盟,本以为能拥有自己的天长地久,然而那女人后来竟成了孙坚的二房。
他抱怨、愤怒、咆哮,最后一切都是徒劳,还险些被逐出门墙。他似乎注定一辈子只能在孙坚的阴影中喘息,不能有自己的意志。
他失去得太多,终于,在十年前他迈出这一道门槛。
他需要兵马,于是前后投效过十多路诸侯,吕布、袁绍、张鲁、韩遂,甚至包括孙氏死敌刘表,他几乎跑遍了整个大汉疆域,遗憾的是众诸侯个个心怀鬼胎,没人愿意借兵给他。难获外援,又无法白手起家,万不得已,他选择行刺孙策。为了伪装身份,还不惜出家为僧,可每次都无功而返。阴差阳错,孙策竟在西山遭了刺客伏击。当他获悉孙策命悬一线的时候,就已决定回归。除了他,整个世家,谁有资格来统领江东兵马?
“原来是你!黄胡子!”绕过影壁,一名绿衣汉子的剑尖遥指着他。
张昭往竹简上一瞥,震惊地注视着脸容苍白却又不失坦诚的孙策。
周瑜奇道:“长史何故沉吟?”
张昭将竹简抛了过去,颤道:“公瑾自己看吧。”
周瑜抄起竹简,一瞟之下,神情大变,和张昭同时离席跪拜,齐声道:“某恳请侯爷收回此议。”
太史慈自投诚以来,就成了孙策至交,见此情状,大惑不解,拾起竹简一看,也是神色激荡,上面两个名字居然是:张昭、周瑜。
孙策平静地道:“以长史和公瑾兄之才识,江东谁人能及?唯有长史或者公瑾兄方能统领我军逐鹿天下。”
诸人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孙策要把军权拱手让给外姓人,骤闻此言,全都伏拜。周瑜垂泪道:“伯符兄,某此生只愿扶佐孙氏世家,纵是肝脑涂地,也必和孙氏世家同进共退。”张昭道:“伯符心胸浩大,某等铭感于心,只是将吴侯爵位传于外姓,再也休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