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螳螂(12)
赵大个儿下了台后,马鹞子的杂耍也演完了。得富在台上直起一个白布幕,把一个装着电灯泡的圆铁桶放在幕后,接上电源后,铁桶聚出来一个锃亮的白光圈打在幕上,该茹兰上场了。
茹兰脱下干活时的衣衫,换一件束腰的碎花绸棉袍,用一个大塑料夹子在头顶盘住一头秀发,更显得身材高挑,亭亭玉立。她一出场,台下乱哄哄的人群顿时安定了下来。
茹兰站在台口朝台下笑笑,走到台上伸出双手活动了几下走入幕后,两只纤细的小手被红袖口衬得雪白,活动起来好像完全没有骨节一般。茹兰把手伸在灯桶前面稍一动作,幕布上白光圈中就出现了一只兔子的剪影,茹兰手指翻转,狗、马、鸡等等动物的身影源源而出,台下看戏的人们纷纷鼓起掌来。
戏到此时,帐篷外人影闪动,王富贵猫着腰悄悄走了进来。他避开众人的视线,在最后面找个空地,自顾自地抄着袖子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的节目。
原来王富贵早晨见过老杜老婆之后有些失望,见她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媳妇茹兰,当下便有些心灰意冷。可他走出一段之后忽然想起,门口那胖女人两手又粗又黑,又哪里能比画得出手影呢?王富贵心念一动,便又折回西街茶社,趁人不备混进场子,想看看那玩手影的女子到底是谁,茹兰亮相之后刚刚走进幕后,他就钻了进来,没看见她站在台口的亮相。
这时戏台一侧的小鼓敲击了两声,一曲鼓点缓缓响起,幕上的手影也随着一变,两只手巧妙地组成了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身影,这男子身影稍稍低头两臂垂下,显出神情萧瑟的样子。在台下众人的注视中,幕上这人影两肩一沉,两臂分开含胸起腕,竟然慢慢地拉开了惟妙惟肖的武术架子。
台下一阵喝彩轰雷似的响起来,蹲在最后的王富贵却只觉眼前一黑,好似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心头上。原来幕上这手影比画出的,竟然是他当年挡在茹兰身前用过的九招螳螂铁轮手。
这九招本就是螳螂拳的精华所在,也是王富贵的救命绝技,眨眼间击倒六人本就是了不起的身手,加之那是最后一次在茹兰面前出手,所以这九招五年来上万次地在王富贵脑海中盘旋,早已烂熟。此时一见幕上人影晃动,王富贵心中便知道幕后人必是茹兰无疑!
光圈中的人影缓缓打完九式,收势立身回头,似乎回望身后无限眷恋。
此时鼓点停下,二胡声缓缓响起,一众看客正跟着回味赞叹,台下却有人一嗓子如同破锣筛响:“台上那小妞儿,你在那瞎比画什么啊?有没有男女上床的影子啊,给爷们比画比画!”
台上茹兰手势一停,透过幕布转脸望去,依稀看得出刘黑虎和挂着绷带的高个子地痞正坐在台下侧面,距离茹兰只有几步远,两人色迷迷的眼神正在茹兰身上来回游动。
那高个子叼着烟卷又道:“爷想看晚上男女的床头戏,你比画个影儿出来我瞧瞧啊。怎么不会啦?没关系,爷我心眼好,今天手把手地教你啊!”看戏的众人一阵哄笑,全都起哄叫起好来。茹兰站在台上气得脸色发白,双臂一个劲地乱抖,她紧咬着牙强忍着不让眼泪从眼眶中掉下来。
得富在后台眼看茹兰在上面压不住台,急忙推身边的人去叫杜班主,同时跑上台就要接茹兰下来。高个子一脚踢翻眼前的桌子指着得富喝道:“你他妈敢动!大爷我今天买票进来的,想看什么你就得演什么,要不演你就得全价退票!”
旁边几个混混纷纷掀翻凳子跟着起哄道:“退票!退票!”场面一时大乱。
这时杜班主从后台跑了上来,冲着刘黑虎作揖道:“这又是谁惹几位爷生气了?这位爷听我说,这手影儿从来都是一个人演,床上却是男女两人的事情,比画不出来的,几位点个别的,点个别的。”
高个子吐掉烟卷道:“她一个人比画不出来?没关系,爷我上台啊,直接脱衣服比画真事儿不就完了吗!”众混混一阵狂笑,台下乱得愈加厉害。
茹兰站在台上忍不住屈辱,她拉起得富转身就走。台下的高个子点手道:“你他妈敢走!”抬腿就要冲上台去抓茹兰。
高个子刚刚抬腿,身旁冷不防冲出一人,伸手捏住他的脖子扭转过来,上手给他脸上来了一个满脸花。高个子一声惨叫跌倒在地,出手的正是在旁边蹲伏已久的王富贵。刘黑虎身边的几个混混多是前日晚上吃过亏的,看着王富贵突然出现,都不敢上前,只敢咋咋呼呼地围在他四周。
王富贵转身仰头看着台上的茹兰,这七尺男子眼中的两行热泪终于忍不住潸潸而下。
方才茹兰从幕后一步走出,王富贵蹲在台下如同被五雷轰顶一般,眼前一团黑影连晃几晃,一股热血在胸口里来回冲撞,把一颗心激荡得生疼。那站在台上强作欢颜的人,竟然果真是他日思夜想的妻子许茹兰!
王富贵看着自己妻子满身的风尘,面色憔悴,纤瘦的身子站在台上强颜欢笑,一颗心如同被一只大手翻来覆去地攥捏一样,疼痛彻骨。他明白像茹兰这样的女人,放在哪个男人身边都是应该被捧在手心、抱在怀里好好用心疼的。现在茹兰这个样子定然是受自己连累,不得不离开山东浪迹江湖。
本应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到现在他拖着残躯,她流落江湖,两人竟然相遇在戏耍班子的台下。王富贵只觉得满腹委屈,又觉得对不起许茹兰,胸中想说的万般言语都哽咽在喉间,只凝聚成两行浊泪。
见了血光,台下一片混乱,看客们纷纷惊走,慌忙挤出场子。刘黑虎等人也慌忙逃窜,眨眼间整个场子里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翻倒一地的条凳。
许茹兰站在台上惊讶地看着台下这又黑又瘦的汉子,她感觉面前这人说不出的熟悉,他身上有一股让自己魂牵梦绕的气息。许茹兰端详许久,才认出台下这汉子竟然是自己牵挂在心,几年来往复寻找的丈夫王富贵。她站在台上又是惊喜、又是爱怜、又是酸楚、又是埋怨,百种心情一时在胸中来回撞击。许茹兰只觉一阵眩晕,身体摇晃着就要摔倒。
得富此时拎着撬杠大步跑过来,一把扶住茹兰道:“姐,姐你别怕,有弟弟我在呢!”
许茹兰扶住得富颤声道:“弟弟,他不是坏人,他……是你姐夫!”
王富贵拖着瘸腿疾走几步抢上台去,一把将许茹兰紧紧搂在怀里,哽咽道:“茹兰啊,苦了你了,这些年我做梦都想回山东老家啊。我这一辈子,心里身外就剩下了你,这五年来我活着就是为了你啊!”
许茹兰只是哭,却一口咬住王富贵的肩膀,把哭声都憋在自己嘴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在王富贵的身上,将他的肩膀打湿了一片。王富贵在许茹兰耳边絮絮叨叨,将他这几年的经历一一讲给她听,许茹兰只是哭,左手紧紧把王富贵搂在怀里,右手却在他后背上一下下地狠狠捶打。
一阵风吹过,天空中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从半空中辗转飘落在地上两人的身上。王富贵捧起许茹兰憔悴的脸,心疼地看了又看,伸出手来将她脸上的泪水轻轻擦掉,问道:“我走的时候,你怀着四个月的身孕,孩子呢?该有五岁了吧?”
许茹兰脸色一阵苍白,她摇摇头,把身子埋进王富贵怀里哽咽道:“你走了,那一群坏人就找上门来欺负人,我整天提心吊胆地东躲西藏,孩子……孩子掉了。”
王富贵闻言身子一颤,全身抖得如同风里萧索的火苗,他仰头向天一声长啸:“天啊,我王富贵自命耿直,一生仗义,到头来不但要装聋作哑苟且偷生,没想到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啊,我是欠了谁的?这一身的武功到头来又有什么用!”声音嘶哑悲怆,从场子中远远地传出去,惊起远处林中的一群乌鸦,呱呱叫着飞动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