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与花·溯水浮生篇(3)
五
魏景岩看翦明醉死过去,又好气又好笑。他向来不喜欢这个愚蠢懦弱的公主,但也不敢让她出个好歹。他将杯中残酒递给姜鎏,吩咐撤酒,回身面向卫国诸臣:“适才席间插曲让诸位见笑。既然不愿饮酒,魏某也不强人所难,各位赏花相谈便是。”
言语间,画舫一震,似是船身触到了什么。魏景岩皱眉:“诸位稍等,魏某出去看看。”
“大人不用看了,我们已知发生了何事。”卫旧臣薛迁冷然道。随着他的话语,诸臣眼神陡变,突然间寒意凛冽。
魏景岩脸色一沉,扬手推开窗子。
一艘木兰小舟不知何时趁夜色而来,已用钩藜与画舫牢牢固定在一起。船中两个黑衣人将铁索锚抛入水中,把两船一并锁于湖心正中,然后携着一提物件跃上画舫。
“无甚大事。只是今夜花盛月明让人流连,我们想让画舫在湖心多停一刻罢了。”随着薛迁的话,那提物件自窗间掷入,推得席间杯盘哐啷坠地,捆绳散开,竟摊了一桌刀枪剑戟。
卫臣都自席间站起,执起案上武器。满座谦谦君子,瞬间皆成持刃刺客。
魏景岩冷冷看着他们,突然反手哐地闭上窗子,转身正对一席众人。
“难怪刚才诸位滴酒不进,原是因为心系要事。呵,魏某今日算是见识了卫国的为客之道。诸位接受请柬时如此爽快,是早就想除魏某而后快了吧。”
薛迁笑道:“不错。陈朝留都的文臣武将无数,论心机深远、手段决绝,魏大人当数第一人。不过今日,我们还要借魏大人之宴,清理一下自家门户。”
他剑刃微偏,指向魏景岩身旁的原涧。
“右丞大人昔日明要治国安邦,暗要谋行诡计,夙兴夜寐操劳得很。今日不如长眠于这清澜水底,好好歇息吧。”
终于说破了。魏景岩不动声色地望向身旁的原涧。
原涧将臂中翦明交托给钧尘,上前一步挡在他们与卫臣之间:“薛大人所言何意?”
薛迁冷笑:“大人才通古今,不如为众人讲解一下,在颠覆卫国国运的‘觞水之战’时,陈国是怎么胜的!”
原涧微微一怔,眉间锁紧。
“右丞大人不愿说吗?好,那薛某来说。”薛迁上前一步,目中黑火炙燃。
“十一年前,陈王与卫王率兵于觞水滩沙场对决。数万兵马似是在堂堂正正交战,但实际上,陈王燃尽万千战骨却只是为给一个刺客作掩护。这刺客就是传言中的千年杀刃‘执剑’,而刺杀的目标,则是千军环绕中的卫王!
“然而在第一次暗杀中,‘执剑’遭遇夏侯氏舍身相抗,负伤逃离。诸将正忙于加紧戒备,那鬼魅很快又回来了。第二次暗杀无声无息,取走了卫王的性命。
“阵前失首,卫国在国律大人苦苦支撑下才不致大乱,告败退军回守都城,且很久后才称卫王‘病薨’。因为没有史官敢写——那日突入雄兵万马的护卫,手刃至尊王者的刺客,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战事后,那少年刺客竟晨雾般消失了。国律大人一再追查,也只能查到些凌乱的蛛丝马迹——比如第一次暗杀后,一间无名医馆中曾收治过一位非军非民的少年,名字叫做钧尘。
“这条线索一直未引人注意,因为没人想到,千山独行的杀刃‘执剑’竟是两人——直到这钧尘再次现世,找到他那个更名改姓多年的兄长。不过那位兄长早已退出暗杀行当,凭着当年对陈国的隐秘战功,成为浔门学宫大宗伯卫简的学生,备受提携庇护,学成后竟掩人耳目前往敌国,被糊涂的卫王拜为丞相。”薛迁目光如剑,陡然呵斥,“我说的可有遗漏?原涧大人,不,‘执剑’钧漠!”
原涧淡然笑道:“调查得如此细致,辛苦诸位。不过说到遗漏缺误,薛大人似乎并未提到,卫王当年‘堂堂正正’约战背后,是密令军士以十万沙袋堵住觞水上游峡口,蓄水多日,只等陈军渡河时破堤制敌。”
“那又如何?兵不厌诈,此法古代名将亦有用之!大人不会说行刺杀之道,是怜惜军将性命的慈悲之举吧?”
“一旦执刃拔刀,就不应有被杀的怨言,何况为民脂所养的沙场兵将。只不过,当年若洪水破堤,不但会冲散陈军,还会摧毁下游万亩良田村落,致万民溺毙、灾及数年。卫王的确死于我剑下,但我族所执生杀,从未受雇于权势,皆判于己心。古来如此,今昔亦然。”原涧正色道。
薛迁沉声笑道:“当执剑的卓绝剑技、浔门的诡辩之术、权相的城府之心都会集于一人身上,当真是世上最为可怕的事情。只不过,丞相大人千算万算,漏掉了最重要的一点——此时此刻,你们手无寸铁,且退无可退!”
话音未落,他手中剑起,笔直刺向原涧。姜鎏闪身而出,举起案上铜盘相迎,格挡住剑刃。
魏景岩在一旁闲凉抱臂道:“魏某招待不周,让原大人受惊。宾客闹事杂乱得很,且待我和姜鎏先行收拾打扫一番。”
薛迁剑锋急转,刺向魏景岩。而姜鎏推出手中铜盘,哐地砸在薛迁腕上,竟然将剑击飞掉落。他接着手起一拳,直击向薛迁胸口。薛迁几乎被击飞出去,连连倒退,倒在冲过来扶他的众人臂间。
魏景岩哈哈大笑:“薛大人不愧是执笔文臣,手无缚鸡之力!”
薛迁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发现颤抖得无法握物。他望向身边众人,竟发现诸臣皆脸色苍白,剑戟颤抖,连扶他的臂肘都软弱无力!
“魏景岩你……在席间下了毒!”他厉声道。
“适才菜肴皆是分传而食,酒水各位大人又点滴未沾,何毒之有?”魏景岩笑。
薛迁哑口无言。难道魏景岩会使妖术?
“魏大人的毒,不是下在席间,而是下在梨花中的吧。”原涧的声音响起,“提前将曼陀罗散涂于花蕊,待到午后阳光照射便能升腾得恰到好处,不会让中毒者过早发作,也不至浓到压过梨香。”
“你们也是一路同行,如何能够避毒?”薛迁疑道。
魏景岩饶有兴味地侧头:“原大人你觉得呢?”
原涧轻叹一声:“无人避得开此毒,只不过毒药有解。而解药,大概就溶于席间酒水中。”
薛迁恍然大悟,悔恨间但闻魏景岩哈哈大笑:“魏某适才苦劝大人们饮酒,却怎么也敌不过各位的审慎之心啊!”笑罢回首,“原大人洞悉秋毫,魏某佩服。不过,你刚才的酒已被公主代杯,为何也不见毒发?”
原涧淡然道:“此种剂量的曼陀罗散,对我早已无用了。”
这时就听“哧”的一声,旧卫诸臣失声叫道:“薛大人——”
魏景岩陡然回视,看到薛迁推开搀扶的众人,摇晃着站了起来,眼内燃着青火,左肩一道划伤新痕正冒着血。
“区区麻药就想阻我,未免太看轻我薛某人!其实危局与痛觉,才是麻痹之毒最好的解药。”薛迁自席桌上重拾一剑,再整起势,“魏大人,既然我们各自的伎俩都已经使出,现在,不妨就以刀剑来决胜负吧!”
众臣相互对视,默然点头,同样也以刀刺臂,披血执刃而起。
“好!很好!”魏景岩眼中陡燃光彩。他俯身拾起薛迁掉落的剑,与姜鎏并肩肃整身姿。
“刀光剑影之地,原大人与令弟请暂避。公主就托你们回护了。”
原涧最后回视了一眼旧卫诸臣,引钧尘负翦明退出厅室。
而身后刀剑声四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