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绵到天边的沙拐枣
汽车在荒漠里穿行,公路两旁,胡杨、刺山柑、红柳、沙拐枣……他喜欢沙拐枣,莫名地喜欢,如同莫名地喜欢新疆。收录机里播放着《玛依拉》或者《美丽的姑娘》,有时也会播放《十二木卡姆》,什么他都喜欢。他喜欢独自驾驶着汽车,扬起一路风尘。
汽车需要在荒漠里穿行两天。两天以后,眼前的沙拐枣多起来。黄昏时候,一个很小的酒店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将汽车停下,走进店里,坐定,稍后,买买提便将沙湾大盘鸡端上来。他们之间是一种最简单的默契,简单到不必交流。买买提和他的酒店,已经守在这里多年。
第一次遇见大盘鸡,他就喜欢上了它。金黄色的鸡块、翠生生或者红艳艳的辣椒、又面又糯的土豆,配上又宽又韧的皮带面,他一个人能够将满满一盘吃个干净。吃完以后他会在这里休息一个晚上,待天明时,驾车离开。终点是南方一座温润的小城,那里不仅有他的家,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子。
他是货车司机。因为有了荒漠里的沙拐枣和又香又辣的大盘鸡,他孤独的行程有了些滋味。
可是那一次,当他吃完大盘鸡和半个伽师瓜,当他喝掉一壶买买提自酿的美酒,当他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清晨醒来,当他准备离开时,却惊讶地发现钱包找不到了。
“没关系。”买买提说,“下次来,一并给吧。”
“可是我明明记得昨天钱包还在。”说完他就后悔了——昨夜的酒店里,除了买买提一家,只有他。
“我说了没有关系。”买买提说,“不过一只鸡,一壶酒。”
买买提送他上车,送他几个伽师瓜。“出门一趟,总得给老婆儿子带点儿东西。”说着,拿出二百块钱,硬塞给他,“留着路上用。”
一路上,他想着钱包,想着说错的话,看沙拐枣们从身边一闪而过。几天以后他回到细雨霏霏的小城,见到妻子和儿子。他将伽师瓜切开,满屋清香。他给妻子和儿子讲他一路上的故事,却没有告诉他们他弄丢了钱包。下次出行将是几个月以后,那时白雪皑皑,荒漠中的沙拐枣已经枯萎,不变的,唯有《玛依拉》的旋律和买买提的大盘鸡。
可是冬天里,他没有再去;第二年,他没有再去;第三年,他没有再去……十几年过去,他没有再见到沙拐枣和买买提。沙拐枣每年都会抽枝,开花,凋零,枯萎,然而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
现在,又一辆汽车穿过荒漠。公路两边,胡杨、刺山柑、红柳、麻黄、沙拐枣……年轻人喜欢沙拐枣,喜欢新疆。收录机里播放着《玛依拉》或者《美丽的姑娘》,有时也会播放《十二木卡姆》,什么他都喜欢。他喜欢驾驶着汽车,扬起一路风尘。
汽车在酒店门前停下。年轻人走进店里,坐定,买买提看到他,像石化了似的愣在了那里。
年轻人冲买买提笑笑。买买提回过神来,冲厨房喊:“沙湾大盘鸡!”
他们坐在餐桌边喝酒。他举举杯,买买提就干了;买买提举举杯,他就干了。依然是简单的默契,似乎他们已经相识多年。
买买提说:“你像极了你的父亲。”
年轻人说:“他常说起你。”
“他失约了。”
“对不起。”年轻人拿出几张钞票,分成两份,“这些是他借您的钱。这些是他欠您的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为什么不来?”
“车祸。”年轻人抬起头,说。
……十五年前,他遭遇一场可怕的车祸,在那个安静潮湿的小城,在他决定启程的前一天。临死前他告诉儿子,一定要找到买买提,吃一盘沙湾大盘鸡,啃几片伽师瓜,喝几杯酒,把欠他的钱还上。最重要的是,他说错了话,他想求他原谅。他说他从没有怀疑过买买提一家,那句话,不过随口而出。
那一年,年轻人才七岁。七岁的年轻人,记住了父亲的嘱托。
假如不是年轻人的突然出现,这件事,买买提已经彻底忘记。——他已经老了。他帮过太多的旅行者。再说,这是一件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啊。
可是对年轻人和他的父亲来说,这是一桩很大的心事。现在,他与父亲,终于可以释怀了。他驾驶着汽车穿过荒漠,如父亲一样,他喜欢那些欢快的曲子,喜欢道路两旁那延绵到天边的沙拐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