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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隐瞒

石头里藏着一匹马 周海亮著 2775 2024-11-19 04:20

  刚当兵那会儿,他沉浸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之中。每天他都要穿上军装,让他的战友用数码相机给他拍摄一张张英姿飒爽的照片;每天他都要跑去微机室学习电脑,他不但学会了打字,还学会了用打印机给家里打印一封封家书。他的家在遥远的大山里,那里有瘦骨嶙峋的古树和石头,土地和村落。家静静地卧在村落的一角,家里有几亩薄田和一头黄牛,有十四岁的小妹和六十岁的母亲。

  字迹工整的家书散发着油墨的清香飞回大山,母亲自然喜上眉梢。她眯着眼坐在院子里,在细碎柔软的阳光下细细打量照片上英俊挺拔的儿子。女儿站在一旁轻轻为她朗诵儿子寄来的一封封家书,她认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此。有时她会抬眼看一看延绵起伏的青山,看一看栖在树上的喜鹊或者玉鸟,那眼里就满含着笑意了。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腼腆的儿子复员回来,明显长高了,似乎消瘦了许多。儿子站在她的面前,叫一声:“娘!”满肚子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夏天他参加了抗洪救灾。他乘着冲锋舟,一次又一次冲进被洪水围困的村落。在山里他也见过大水,七八月份,洪水轰隆隆从山上滚落下来,裹挟着断木残枝,泥土和石块,兔子或者狐狸的尸体,利齿或者贪婪的嘴。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水。这样的水无边无际,这样的水就像海洋。抬眼是黄浊的天,低头是黄浊的水,天与水之间,没有一丝缝隙。他的冲锋舟满载着被救的村民,有些像他的妹妹,有些像他的母亲。可是在大水的深处,在摇摇欲坠的大坝和随时坍塌的屋顶上面,他知道,还有无数个妹妹和无数个母亲。他的冲锋舟再一次狠狠地切进去,在天与地之间扯开一线草绿色的缝隙。忽然,一个巨浪扑来,他和冲锋舟都不见了。水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的深处,可怕并且邪恶的利齿一点一点将他吞噬。

  他消失了。听不到声音,见不到尸体。他立了功,被表彰,被奖励,被追悼,被怀念。这一切,远在大山里的母亲浑然不知。不能让她知道。百病缠身的母亲怎么能够承受如此巨大的打击呢?那时候,距他当兵,不过才刚刚半年时间。

  继续有家书飞回大山,飞到母亲手里。母亲坐在小院里,听女儿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儿子的来信。信里依然夹了照片,照片是他留在战友相机里的,足有近百张。照片上的他稚气未脱,照片上的他看着自己的母亲浅浅地笑着。秋风萧瑟,头顶的大雁队队排成行,脚下的蚂蚁们匆匆忙忙。母亲闭上眼睛,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滑出。一年里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自己的儿子,甚至在梦中也未曾停止思念。儿子是母亲的血和肉、身躯和灵魂。儿子几乎是她的一切。

  信是他的一位战友寄出的。每隔一段时间,战友都会替死去的他写一封信。虽然生前他没有任何嘱托,但是他的战友认为自己必须这样做。当然用了打印机,为此他需要徒步去到几公里以外的镇上;当然夹了照片,那是让母亲相信和放心的唯一证据;当然还会汇点钱。有时他会随信夹上一枚绿叶,清晰的脉络,漂亮的红心般的形状。他躲在暗处偷偷哭泣,他想起冲向汪洋中的一叶孤舟,想起自己远在故乡的母亲和姑娘。

  回信很及时,母亲口述,妹妹代笔。信里说庄稼丰收,说黄牛产崽,说门前的槐树和院子里的月季花,说冬天的大雪和夏天的暴雨。信末,不忘嘱咐他好好当兵,听话,上进,注意安全,等等。他把这些信收起来,然后,待清明或者他的祭日,一个字一个字读给他听。他是朝着大水的方向读给他听的,现在那里风调雨顺,鸡犬相闻。

  这件事,他一直做了五年。两年义务兵,再加三年志愿兵。他绞尽脑汁编造出各种各样的谎言,欺骗着远在大山里的可怜的母亲。有时候,写到动情处,他会偷偷掉两滴眼泪。大多时候,他认为这已不再是谎言,而是一位健康的儿子真的在给他远方的母亲写信。——现在这世上,他有两个妈妈。

  他深知这件事终究不会隐瞒太久。当他复员,大山里的母亲便会得知儿子的死讯。当然别的战友可以接替他,当然相机里还有很多可用的照片,可是他怎么忍心让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永远蒙在鼓里呢?最后他决定去看望那位可怜的母亲,他会小心翼翼地将可怕的噩耗告诉她,他会请她原谅自己的隐瞒和欺骗,他会帮她修一修破烂不堪的草屋,会陪着她坐在小院里说话,如果有可能,如果有能力,他还想资助他的妹妹读书。他知道她们生活得不易,他知道从此以后,她们将会生活得更加不易。

  他在小院里见到已经十九岁的女孩。她有羞涩的脸和明亮的眼,她和他死去的战友很像。他问:“你妈妈呢?”她说在屋子里。他说:“我得见见老人家,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她说。”她顿了顿,说,你随我来。他穿过院子里的青石甬道,她告诉他这是哥哥当兵前替她们铺的;他看到墙角开得热烈的月季花,她告诉他这是哥哥当兵前替她们栽的。他轻轻掀开门帘,走进屋子。屋子里阴暗潮湿,却很干净。然后,他惊愕万分地看到,堂屋正中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张老人的照片!

  黑白照片。遗照。周围黑纱环绕。

  我妈妈。女孩指着照片说,前年去世的……癌症。

  前年,去世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治好。女孩低下头,尽力掩饰凄然无助的表情。本以为能治好的,本以为至少,她能熬过那个冬天。

  他愣在那里,久久无语。怎么跟她解释呢?他欺骗了她的母亲整整五年,现在可怜的母亲已经去世,他永远没有机会请求她的原谅。也许弥留之际的母亲,还在念叨着自己的儿子吧?可是她竟不知,儿子早已先她而去。

  世界上最悲伤的事情,莫过于此吧?

  可是他突然发现一个细节。在他收到的那些信里,竟然没有母亲病危的任何消息!这显然不合常理。就算母亲不想让儿子分心,就算母亲不忍打扰儿子的军营生活,可是在临终以前,她怎么可能不想见儿子最后一面呢?何况每个人都知道,军人也是可以休假的。

  母亲知道哥哥走了。女孩递给他一杯水,说,她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吗?他的身子晃了晃。

  是的……学校里有报纸……村子里也有……报纸是不会骗人的……还有你寄来的那些照片,同一个季节,同一个背景,同一套军装……我和妈妈,都知道哥哥走了。

  可是你们为什么仍然给我回信?可是你们,为什么假装不知道?

  是妈妈决定的。妈妈说你是好心人,就让你替他做这些事吧。妈妈说如果揭穿你,你肯定会自责,肯定会伤心。妈妈说当她看到你的来信,她宁愿相信这是他的亲生儿子寄来的。她的儿子还活着。妈妈说当她给你回信,她宁愿相信这些信真的是寄给她远在军营的儿子的。妈妈说在远方,真的有我未曾谋面的哥哥,有她未曾谋面的儿子,他总有一天会来看望我们。妈妈对我说,记住,当他来了,你一定要替我,感谢他……

  年轻的士兵,早已跪倒在母亲的遗像前,泣不成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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