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传贵甩开唯一的一条独胳膊,大步流星往家赶。临走前他本想和方国祥打个招呼,又怕再生出事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找领导报销那顿饭钱呢!人家毕竟是县长,日理万机不说,大事小情都要找他说话才算数。他们俩的事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再见就是扯闲谈,多余的了,想来想去还是不见的好。
走在路上他就想啊,当年他离家出门,转眼就是九个年头。走时二十一,如今三十整。老话说三十而立,他也算是个成熟的汉子了。为革命,受苦受累,流血流汗,在所不惜。挂了几处花,丢了一条胳膊,那也不算啥。和他一块参军的十个小伙子,如今只剩下他、侯广胜和提前复员的朱建明三个人了。
董传贵回家心切,等不到天亮,早早出发,几十里的山路,中午刚过一点,就看见凤鸣山的山梁子了。家乡的变化好大呀!山顶上插满红旗,半山腰齐刷刷劈出一面斜坡,像是给山扎了一条五彩的腰带,上面镶嵌着十数个斗大的红字:“战天斗地夺高产一天等于二十年”。文理上似乎有些不通,但口气蛮大,说明了当代人的气概,给人长精神。村旁路口,凡是显眼的地方,都贴满了各色各样的彩色标语:“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插红旗寸土不让拔白旗一根不留!”还有一张写得更邪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董传贵顾不得多看多想,紧跑几步到了泉边,放下行李,四周一望,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想如今正是夏收大忙时节,人都下地里干活去了,哪有闲人到处乱逛?好久没喝到家乡水了,他急不可耐地蹴到清泉旁边,把手伸进水里,往脸上一撩,冰冰凉凉好不惬意。他的挎包里有小碗,他擦擦脸,舀一碗水,咕咚咕咚一气喝干,眯着眼睛咂咂嘴,心里头舒服得真想直着嗓子吼两声。
“大叔,您是哪来的客人?”
董传贵循声往后一瞅: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他的面前。脸蛋儿红红的,眼睛大大的,梳两条小辫儿,脖子上挂着红领巾。他一边揣摩着这是谁家的姑娘,一边故意问道:
“先说你是谁,然后再问我。”
“不说我也能猜出您是谁。我知道您是榆生哥的爹,对吧?”女孩儿虽然腼腆,但不怯生,说起话来有板有眼的,显得很机灵。
“好眼光!”董传贵捏着碗边把水甩干,然后装进挎包里,笑嘻嘻的问道,“说说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榆生长得和您很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好好。”董传贵这才想起他家的榆生,禁不住心头热乎乎的。接着又问,“你是谁家的姑娘?你叫啥名字?”
“我叫侯梅生。我爹我不说,大叔让您猜。”
“侯、侯、侯志国,大叔猜对了吧?”
“大叔您真了不起!”梅生看董传贵一只手挺吃力的样子,连忙过去帮他把行李放到肩上,说,“大叔您先走,我找榆生去。他要是知道您回来,不知有多高兴哩!”
梅生说完,敬了一个少先队礼,一颠一颠地跑远了。
听说董传贵退伍回家,乡亲们接蹱前来看望,炕上地下全挤满了人。赵春莲拿出董传贵带来的“大前门”,会抽不会抽的一人给了一支。
朱三眯缝着眼,装作很内行的样子,瞅瞅牌子,嗅嗅烟味,然后放到嘴里叼着,歪着脖子等赵春莲给他点火。赵春莲碍于大家的情面,划根火柴背着身子伸过去。朱三猛吸一口,好半天才从鼻子里冒出一丝烟气。反来复去地欣赏这支烟,好像没见过什么世面似的,又吸了几口,缓缓气,这才喜眉笑眼地说:
“传贵哥,你回来就好了,我肩上的担子也轻些。”
侯志国帮腔说:“老三这些年进步可大了,当着我们的大队长哩!”
“啥啥啥?狗球不是。”朱三抽得猛,一支烟没几口,到了屁股上了,差点没烫着手。他扔了烟头,自己从桌子上另取了一支,这回他没让赵春莲点火,自己划根火柴点着。抽烟的功夫,睨视了侯志国一眼,不屑的说,“公社张社长给我谈了不下八回,让我接副社长,我舍不下咱们凉水泉子,硬没答应。”
董万山几个老一辈的长者坐在炕上抽旱烟,他们嫌董传贵带来的“洋烟”不过瘾。四爷侯四海听朱三大话燎天胡吹冒聊,很不是滋味,接口揶揄道:
“老三你也别谦虚,凉水泉子要是少了你呀,没准真会塌下半边天来!”
朱三在村上最烦的就是这位老者。他倚老卖老无事找事不说,还仗着自己的儿子在部队上当球个破军官,从不把他朱三放在眼角里。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众驳他的面子,特别又是董传贵初来,这实在让他忍无可忍,刚想发作几句,没成想这回真是烟屁股太短烫着了手,他借着扔烟把儿的工夫朝院子里狠狠吐了一口浓痰,算是少许出了点恶气。
侯志国往院里一瞅,大呼小叫道:“传贵你瞧,这是谁来了?
董传贵转身一看,门框边露出半拉脑袋半边脸儿,一只眼睛正直直地望着他哩。他看不清模样,哈哈一笑说:
“谁家的尕娃?快进来让大步叔认认。”
赵春莲走过去,抓住小家伙的衣袖儿,拉过来推了一把,埋怨道:“天天想爹,这不爹来了。还不赶快叫爹?”
榆生踉跄了几步,站稳了,再往前走走,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陌生客人。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爹,尽管他从来没见过爹,但是他知道爹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最近的人。他望着那个慈祥的面容,忍不住眼圈发红,猛扑过去抓住爹的空袖筒儿,使劲摇了摇,一头钻到爹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董传贵戎马数载,出生入死,早已炼成铁石心肠,甚至截去一只手也未曾动容,何时有过似水柔情?今见了儿子,又被儿子的情感所动,不由得百感交集,止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众人见状,也跟着嗟叹不已。董传贵用那只好手,拽过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脑袋瓜儿,亲切地问道:
“瓜娃子,想爹了吗?”
“想。”榆生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泪珠儿,挺认真的说,“昨天晚上我还梦见爹来着。骑着大红马,挎着盒子炮,可神气了。他们说爹死了我就不信……”
侯志国接过话头连忙解释说:“是这么回事。有一段时间,你没往家里来信,而嫂子给你写的信又让邮政部门给退了回来。我和老三开玩笑说,传贵哥怕是完了。这话让我的小丫头听去,小娃娃乱打岔,害得嫂子也跟着哭鼻子抺眼泪的。这事是个误会,传贵你可别多心。啊?”
赵春莲不说话,背过身去用手心擦眼睛。
董传贵刚要说话,大门咣当一声,又来了两位。朱建明人没进门,声音先到,只听他怪声怪气地大喊大叫道:
“传贵传贵,你看这是谁来了?”
董传贵赶忙起身迎出去,只见朱建明搀着董茂林的老娘正从外面走进来。安寡妇五奶奶停在院子当中,两眼直瞪瞪地注视着董传贵,瞅着瞅着泪珠子就忍不往扑簌扑簌往下掉。董传贵想起董茂林,心里苦苦的也不是滋味。倒是老奶奶首先止住悲声,揑揑董传贵的空袖筒儿说:
“我的娃,这条膀子没了?”
董传贵从小没了娘,吃五奶奶的奶长大,因而和五奶奶的感情极深。他点点头把话岔开,问道:
“拜娘,这些年日子过得还好吧?”
“好,好,好着哩,好着哩!人民政府又发粮又发钱的,吃喝不用愁,日子过得挺好。尕柱和老七他们也时常照看我,没啥困难。你回来就好,你媳妇难心大的很哩!……”
尕柱是侯志国的小名,老七是朱建明的排行。老太太说了半天话儿,对她独生儿子董茂林只字未提。董传贵怕触到老人的痛楚,也避开不说,心想以后再找个机会和老人细谈。遂亲热地把老人让到屋里,榆生懂事地拉住五奶的手,赵春莲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五奶手里。
被冷落一旁的朱三在鼻腔的前部偷偷地哼了一声。他心里话,凉水泉子就数这些人能耐大,几个人凑到一起,声大嗓门粗,指天划星星,吐沫星子乱溅,似乎江山都是他们打下来的,牛屁啥呀?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朱建明,才当了几天兵呀,枪把儿还没捂热乎哩,就厚颜无耻地自封自己是“老革命”。“老革命”是这号人当的?朱三一见朱建明和五奶进屋,立马站起身来,公事公办地说:
“传贵,今晚党员开会,讨论钢铁元帅升帐的事,你能参加吗?”
“参加参加。”董传贵说着从挎包里找出一个信封,递给朱三说,“这是我的组织关系,你是领导,交给你了。”
按说真轮不到朱三管这事。侯志国是支部书记,他是副书记兼大队长。不过他还是煞有其事地接了过去,否则一下午的面子都让别人争走了。
开完会已经很晚了。董传贵顶着满天星斗,高一脚低一脚地赶回家。还没进家门,老远就瞅见自家门口的石墩子上坐着一个人。董传贵知道爹有话和他说,急忙快走两步,赶上去问道:
“爹,您还没睡?”
“爹想和你说句话。”董万山示意儿子坐到他旁边,把烟锅儿在鞋底子上磕了磕,装满一袋旱烟,知道儿子行动不方便,就亲自点着火,递到儿子手里,说,“你回来大半天了,我还没和你说一句整话哩!”
董传贵好久没抽过这么冲的烟了,不接怕驳了爹的面子,硬着头皮接过来,轻轻地抽一口烟,很是歉疚地说:
“爹,都怪我粗心,还没顾上问爹的情况哩!”
“我的情况好着哩!我先问问你们的情况。今晚你们党员开会,没提收麦子的事吗?”
“没提。”
“看看看!我就知道嘛!”董万山有些恼火,嗓门高了一点,训斥道,“别人不提你也不提?咱们是农民,庄稼烂到地里,明年喝西北风去?”
董传贵了解爹的脾气,连忙安慰说:“爹,您别着急,赶明儿我联系几个人,抽空下地割麦子,抢回多少算多少。”
董万山想想也是,传贵刚由队伍上回来,大小连个领导都不是,说话谁听呀?因而拐个弯说:“儿呀,这事也怪不到你身上,现在这人都奸得很,不说实话净哄人。你可不能向他们学,一亩地能打一万斤,打死我都不信。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也休息去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