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三料定自己的气数完了。他这一辈子,大小阵仗经过无数,还没像今天败得这么惨!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让儿子收拾得屁都不敢放一个的董榆生,怎么一回到凉水泉子就癞蛤蟆成精了呢?刘胯子刘庚年不说,贾六清贾乡长刚从外乡调来没多久,底细不是很了解,但人挺客气,一见面就点头哈腰一口一个老村长,怎么事到临头也转了风向呢?还有今天早晨受的那一肚子腌臢气。莫非、莫非世道变了,不可能,不可能,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难道是董榆生做了什么手脚,捏死个蚊子能有几滴血,他有那么大能耐?……朱三百思不得其解,丢了村长事小,失了面子事大,就发狠问道:
“董榆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董榆生微微一怔,面对他的诸位乡邻,他有心把朱家父子沆瀣一气,如何中伤他和父亲的事向大家诉说一遍,转念一想今天不是时候,再说这中间还牵涉着他亲爱的母亲。可是被朱三逼到头上,眼看难过朱三这关,他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说:
“有些话本不想讲,朱三叔不答应,我只好做些说明。第一,我当兵时朱桐生说我偷了他的贰百块钱,此事查了几年没结果;第二,县长的姑娘和我谈对象,不管是我看上她还是她看上我都是自由恋爱,也算不得狗吃太阳;第三,朱桐生在干校骂我母亲是国民党特务,我气不过和他讲理,他怕挨打,往后一退自己掉到河里……”
人声鼎沸,满场哗然。
“作孽呀作孽呀!我们看着榆生长大,谁见他拿过人家的一根针、一根线?”
“县长家的丫头不嫁人,老到家里养一辈子啊!”
“董大婶是特务?狗日的把眼睛塞到裤裆里了!”
董万山气不过竟号啕大哭起来:“榆生我的娃呀,你在外面受了那么大的苦,回家咋不和爷说一声啊?……”
贾六清好不容易把会场秩序安顿下来,他怕再有变故,和刘书记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即宣布投票开始。朱三不服,他不肯就此罢休,抱着麦克风嚷嚷道:
“我不承认你们的投票。我这个村长是老县长任命的,你们没权利免我的职,老县长不发话,我决不下台!”
刘书记看朱三胡搅蛮缠太不像话,忍不住说道:“朱三同志,按法律规定,村民委员会主任由村民大会选举产生。上次选举,方县长在场,我也在场,是方县长根据群众投票结果宣布你当村长,不是任命你当村长,这个道理我想你比我清楚。如果你不承认今天的选举,你可以弃权。”
朱三哭丧着脸思索了半会,弃权等于不战而降,傻瓜才弃权呢!有一分的希望就要做十分的努力。回想当年他威风八面、大手一挥谁敢说个不字?如今成了凤凰下架、虎落平阳,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刘胯子刘庚年多少年来一直和他作对,贾六清是墙头草,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张乡长住院去了呢,没听说他有什么毛病呀?乡上领导不说,凉水泉子还是这些人哪,昨天见了还笑嘻嘻的,今天突然就变了脸不认人了?看来问题严重,不使些真章镇不住局面。时间容不得朱三多想,台上台下都在等他说话,朱三灵机一动,拿出他的看家本事:
“乡亲们哪,乡亲们哪!在你们投票之前,一定要三思,一定要慎重,不要受了别人的骗,不要上了别人的当。朱三纵有千错万错,大家毕竟是乡里乡亲,我生是凉水泉子人,死是凉水泉子鬼,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在凉水泉子生活,这个不用我费话。我们朱家虽然不是大姓,但自古以来三姓一家不分彼此。如果今天换了别人和我争村长,不管是侯家的、董家的或者我们朱家的,我二话不说,拱手相让。可是唯有董榆生不行,他既不是侯家、朱家,也不是董家,他是野种,他是外姓人……”
全场哑然。
董榆生气不过几次想站起来都被刘书记用眼色制止,刘书记用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沉住气。
董榆生细细地端详着刘书记写给他的三个字,心如潮涌,思绪万千,他想起了含冤而逝的父亲,想起了朱桐生在他背后放的无数次黑枪,想起了梅生,想起了千红……
朱三用眼角睨视了一眼董榆生,看他铁青着脸木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以为击中了要害,不由暗暗得意,缓缓口气说:
“当然了,榆生还年轻,我是他的长辈,大人不记小人过嘛!如果他放弃竞选村长,我保证今后不再为难他。留在村里也好,大学生有文化,我们也不能压制人才嘛!村里可以考虑给他安置适当的工作。会计、秘书由他挑,不过是我个人的意见,和其他人没商量,我建议董榆生担任副村长。刚才刘书记讲了,他们原单位不是也同意他回去吗?还要补发几年的工资,是个不小的数目哟!回去有什么困难,我给桐生捎个话,让他通融一下。我看今天的会是不是到此结束,邻邻居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为这点事伤了和气?好了,时候不早了,中午我打发人安派了一桌便饭,等会请刘书记、贾乡长过去用餐。我知道榆生侄儿对我有意见,其实三叔就这球脾气,说说也就完了,从不跟人结仇。待会三叔为你摆酒请罪,酒席桌上你骂我一顿消消气我也忍了。就这样吧,刘书记、贾乡长你们看会是不是先开到这儿?”
贾六清脸憋得通红,早在外乡他就听说过红泉村有个不可一世的朱老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仗着和方县长的那点狗屁关系,全然不把他和刘书记放在眼里。今天不给他点颜色看看,还让他日后小瞧了人!他一把从朱三手里夺过话筒,声色俱厉地说:
“今天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选村长是乡党委开会定下来的,你说不选就不选了?实话告诉你,别说午饭,晚饭也不吃,不行就挑灯夜战。啥时候选出新村长啥时候吃饭。乡亲们,你们同意不同意?”
“同意,我们同意!”
“选到明天早晨,保证人不走一个!”
“乡长,你说话吧,不要让人钻了空子。”
贾六清把话筒递给董榆生,说:“老董,该你说了。你表个态,你如果说退出竞选,我们立马散会走人!”
董榆生不得不再次站起来说话,他的脸上写满了愤怒、痛苦和无奈。如果不是刘书记及时制止了他,很可能他站起来发一通牢骚,一走了事。虽然他经受了许多磨炼,但仍缺乏阅历,尤其是斗争艺术和策略,他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不像有些人抹下脸说自己就像说别人一样。董榆生环视一下会场四周,他的眼光和爷爷的眼光甫一接触,爷爷立刻冲他使劲点头,示意他不要怕。幸亏母亲没有来,否则她很可能受不了这种刺激。乡亲们纷纷向他投来信任、鼓励、期待的目光,董榆生不再有任何顾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因为即便他再捂再盖,别人也不会容他保密多久。董榆生不再犹豫,他说:
“父老乡亲们,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凉水泉子这块土地。朱三说我不是凉水泉子人,我不知道我是哪儿人,我不知道朱三把我划到什么地方?……
“在我出生的问题上,朱家父子做足了文章,他们不知是因为好奇还是好笑,如果仅仅是因为好奇或者好笑,我想他们多少还有一点人性。他们一直想借这个问题把我整死!他们说我们家有电台,他们说我母亲是特务,说我生父是国民党高级将领,说这些话仅仅是为了开玩笑吗?不是的,乡亲们,有些材料至今还装在我的档案里,他们是想把我打倒在地,然后再踏上一只脚,使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只承认我的父亲是董传贵。如果没有父亲我今天站不到这儿,早喂狼喂野兽吃了。是父亲给了我生命,养育我长大成人,我父亲是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父亲认识母亲的时候,母亲只不过是个还没毕业的中学生,母亲不是特务,我们家没有电台。父亲救母亲,只是出于一种道义,一种大多数人都应具备的良心……”
“董榆生,你爹和你娘没有睡过觉你知不知道?”朱三声嘶力竭的喊道。
“父母亲的私事不是做儿女的应该打听的,我想你爹和你娘睡觉的时候你也不在现场吧!”
这一句话引起哄堂大笑。
朱三羞愧得满脸通红,他问的也好董榆生回答的更妙,自此之后,恐怕他再也不会打听他不该打听的事了。朱三嘴里火烫似地嚷嚷着:
“没受过教养,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董榆生继续说:“谢谢刘书记、贾乡长和乡亲们给了我这次说话的机会。如果不是朱三逼迫,有些话我一辈子也说不出口……
“父母生我之前,那是父母的事,我无权也不能选择父母。生下来来到这个世界上,如何做人怎样做人那是我个人的事。我生在凉水泉子、长在凉水泉子,是凉水泉子的山水养育了我,我没有忘记凉水泉子的乡亲,我没有做过对不起凉水泉子乡亲们的事。我董榆生问心无愧,凉水泉子做证,乡亲们做证。”
“董榆生说得对,我们支持你。”
“榆生别怕,把那个老怂的老底子抖出来!”
“不像朱三,”董榆生转过话头亮开嗓门,往旁边一指,大声说,“说一套,做一套,危害乡里,作恶一方。想想你这几十年尤其是最近这十几年干的那些事,有几件好事?你好好盘点盘点。乡亲们见你如见虎,妇女们见你如见狼。打骂捆绑是家常便饭,恶意中伤更不间断。我问你,当你陷害那些人的时候,你想过他们是你的乡亲吗?朱建明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你给他戴上一顶’二地主’的帽子,不是乡上说话,可能至今还戴着。政策上有’二地主’这一说吗?老烈属五奶奶你也不放过,你对不起活人,你对得起死人吗?你欺负糟蹋那些良家妇女,你想过他们是你的姐妹甚至是你的晚辈吗?十多年前,你把一个女神经病人拉到破窑洞里……
刘书记打断说:“榆生同志,问题说明就行,不要离题太远。”
董榆生说:“我说完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朱三惊出一身冷汗。这回,他竟出奇地没有再吱声,他怕逼急的董榆生把他和梅生的事说出来。他听桐生说,董榆生和梅生也谈过几天恋爱,没准梅生把那档子事也抖搂给了这小子了。真要那样,老公公干了儿媳妇,这事一旦传出去,别说村长,八辈子先人都丢完了,还有啥资格在凉水泉子的地面上指手画脚混光阴哩?
选举结果,董榆生全票当选。朱三连给自己投票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弃权。俗话说秦桧都有仨朋友哩,朱三就没俩相好?奈何这几位,个个都是看风使舵、察言观色的老手,到这般地步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谁没事拿着鸡蛋玩碰石头的游戏?眼见老朱大势已去,董榆生当村长已是不争的事实,傻瓜才会给背时的朱老三当替死鬼哩!索性,哥几个统统鸭子过河随了大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