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榆生匆匆下了汽车,一路小跑着直奔县民政局。他本想和朱桐生打个招呼来着。看人家那副神态,爱理不理的样子,也就不再搭讪,独自一人办好了手续。
接待他的同志姓高,年约四十多岁,长得面善,人很和气,笑笑说:“行了,三天以后来办学习班。”末后还加上一句,“小伙子挺精神嘛!才多大呀,就当了四年兵了。是党员吗?”
董榆生急着要回家,不想多耽搁时间,指指背包说:“大叔,能不能先把行李放您这儿?”
“可以可以。我给你找个地方放下,没啥贵重东西吧?”
董榆生大包换成小包,一身轻松地走到大街上,他还想给家里买点东西。临走时他给爹买了两瓶“青稞酒”,价钱虽然不高,在当地可是名酒,爹见了还不知有多高兴哩!小伙子四年没回家了,想想马上就能见到爹娘,心中一激动,决定当天赶回家,今日不是昨日,几十里山路对于一个老战士来说,能算个啥?
今天的高原县城和四年前已无法相比,墙上、树上、电线杆子上到处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大字报、小字报。啥内容都有,有造谣的、有避谣的,有骂人的、有找人的(通缉),琳琅满目,杂乱不堪。满街人群,衣着单一,或蓝或灰,要么深蓝要么浅灰,仅此而已。男装女服,式样统一,不是军便服就是中山装。偶尔几顶黄军帽,腰里扎着牛皮带,军不军,民不民,俨然就像电影里的“武工队”(没准怀里还揣着把枪)。来往行人,个个铁青着脸,佝偻着头,来去匆匆,谁撞谁一下,谁踩了谁的脚,既不搭理也不道歉,甚至看也懒得看一眼。碰巧熟人见面,少了往日的热情,不叫大哥大姐,皆是以“师傅”相称。曾经十分流行的“同志”,不摸底细绝对不敢贸然呼叫,生怕混淆了阶级阵线,惹出口舌,造成是非。聪明的中国人啊,每个不同的时期都有不同的称谓,把先人留下来的词稍作修改,不论男人女人,官大官小,年高年低,好人坏人(关进牛棚的除外),一律以“师傅”相称,不能不说是一大发明。而“师傅”一词叫起来顺口,听起来亲切,既不失体面,又显示了对人的尊重,而且还少了同流合污的嫌疑。
董榆生心里有事,紧赶慢赶才到城效,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唱歌不像唱歌、口号不像号的嘈杂声:“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董榆生本能地往旁边一闪,一台拖拉机开足马力从他身旁呼啸而过。车上十数个青年男女,挥拳抡臂,又喊又叫,气氛十分热烈。走出不远,拖拉机停下,一个“武工队”打扮的人尖声叫道:
“同志们,革命的战友们,不能便宜了这个臭婆娘。让她和我们一道享受现代化的运输工具,好像是她立了多大的功劳凯旋而归似的,大家说怎么办?”
“推下去,把她扔下去!”紧接着三五个壮汉,不由分说,连拉带拽,从马槽里拎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一声号子一二三,眨眼间那妇女便“噗嗵”一声被撂在路边壕沟里。随着一阵狂呼乱叫,拖拉机绝尘而去。
董榆生紧走几步到了跟前,眼睛一瞅,那女人两手抱头,缩成一团,止不住浑身瑟瑟发抖。只见她头发零乱,衣服破烂,身上还沾满斑斑血迹。董榆生不忍,心想时下天寒地冻,别说是条人命,就是鸡鸭猫狗,也不能这样处置。该杀头该枪毙,那是法律上的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里不是说不能虐待俘虏吗?他一步跳下路基,大声叫道:
“大婶,您醒醒。大婶,您怎么样?……”
女人挨了一跌,又惊又怕,好在路边是浮土细沙,伤得不算太重。她刚才缓过神来,听到有人叫她,睁眼一瞧,见是个黄穿军装的年轻小伙,以为又是“造反派”找她的不是,赶忙把眼闭上说:
“别管我,你走吧!”
董榆生看那妇女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脸色焦黄,行动不便,看样子伤势不轻。急忙俯下身,把她扶起来坐好,拍拍她身上的土,解释说:“大婶您别怕,我和刚才那些人不是一伙儿的。我是路过这儿,看您摔成这样。大婶,告诉我您家住哪儿,我送您回去。”
“师傅,你……”
“大婶,您别叫我师傅。我是刚复员的战士,今天早晨还在部队上站过岗呢。”
“你是解放军?……”
“对,大婶。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解放军了。大婶,您一定渴了吧,我这儿带的有水,您先喝两口?”说着董榆生从挎包里掏出一包饼干,又从肩上取下军用水壶,壶里是刚从民政局老高那儿灌的开水,打开壶盖,里面还冒着热气。
妇女还要推辞,看小伙子满脸诚恳,不忍拂了人家的一片好心。再说天刚放亮就出门,被折腾了整整一天,又累又饿又有伤,嗓子眼里正冒火哩!她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又吃了两块饼干,稍微缓了缓,她挣扎着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土,充满感激地说:
“师傅,谢谢你救了我。我好多了,你走吧!”
“大婶,我不是说了不要叫我师傅吗。我叫董榆生,凉水泉子人,您叫我榆生也成,小董也成。”
“董榆生?你知道董传贵吗?”
“那是我爹。大婶,您认识我爹?”
“不不,只是听说,人没见过。”妇女摇摇头说。
不管咋说,既然是“熟人”了,更不能撒手就走。董榆生执意要送大婶回家,妇女拗不过,只得让董榆生搀扶着走了一段路。到了三岔路口,中年妇女停下来,说:
“榆生,咱俩到此分手。我走东边去茨萍,你走西面上凉水泉子。几年没回家了,快回吧!大婶的身上不干净,遇到个熟人说不清楚,可别因为我影响了你的前程,快回吧,啊?”
“大婶,您怎么这样说话?您是我的长辈,身上又有伤,帮您一把是我的本份。没偷没抢没反革命,熟人见了怕哈呀?”说着,董榆生不由分说,一猫腰背起中年妇女,迈开大步朝东边的路上走去。
“榆生,你是个好人。”大婶俯在董榆生的背上,不由得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泪水落在董榆生的脖子上,火烫火烫的。妇女腾出一只手来,擦擦眼睛,接着又说,“咱俩萍水相逢,你这样待承我,大婶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
“…………”
走走停停。山路崎岖,又赶上月黑天,半夜时分,他们才赶到大婶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