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桐生过了一段时间,未见有啥动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进肚子里。他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慢慢又有了新的打算。卖啥不能卖B,他想,买啥不能买当,有啥不能有烦恼,没啥不能没钱花。而如今昵,他成了穷寡妇赶集,既没有钱也没有人。卖了尻子又买当,他图哪一头呢?
人在最落魄的时候,往往会有两种情形,要么振作起来,要么沉沦下去。朱桐生两种人都不是,他既不想振作,也不想沉沦。他对前途已经失去信心,对生活已经充满绝望。缠绕在他心中的恶念是,他要杀几个人解解气。他脑海中的计划里,很多人都上了他的黑名单,第一个当然是董榆生。其次是吴天娇、郭富荣、侯梅生还有朱镇宇。如今颠一个倒,他想他应该最先把朱镇字干掉。多少年来他一直都把朱镇宇当作制服董榆生的一张王牌,谁知道呢到头来朱镇宇反成了他压在他胸腔的一块心病。父亲一世英明,却干下这等糊涂事,谁家的女人不好,偏偏要打侯梅生的主意?事情干了就干了,却要留下这么个孽种,祖宗八辈子的人都丢尽了。早知是这么回事,爹给他戴了绿帽子,戴了也就戴了,谁让他是爹呢?揭谁的老底也不能揭爹的老底呀?坏就坏在董榆生这个王八蛋身上,他干嘛要狗拿耗子大包大揽下来?如果不是他出头,朱桐生绝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姓董的还假惺惺地装善人,嘴里说得好听:让他到此打住,不然会有后悔的一天……朱桐生后悔了吗?他没后悔,他才不后悔哩!好汉作事好汉当,有啥好悔?他朱桐生何等样人,服过谁、怕过谁?没事找事,有事做事,才是他朱某人的性格。如今想起来当前唯此唯大的一件大事,就是不能让朱镇宇这个孽种(他如今才认为叫杂种似乎不妥)在世上活着,这好比是给他朱桐生的脸上贴了一块招牌,他不能咽下这口气。但是,朱桐生虽有杀人心,却无杀人胆。论嘴说,他什么事都可以说出来,真到动手这一步,先自不寒而栗,心内抖个不住。
真好比“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事到如今朱桐生连个像样的朋友也没有了。思来想去,唯有常根福还能说上话。自从检查站撤销以后,常根福辞职回家,自己买了辆东风车跑运输,在某建筑工地上拉货。常根福讲义气够哥们.时不时还过来找朱桐生喝喝小酒打打牌。朱桐生在建筑工地上找到常根福,两人找了个僻静的小酒馆,对饮几杯之后,朱桐生说出了自己的肺腑言。
常根福一听,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大哥,你这种思想不对路。镇宇不是你儿也是你弟,总有些血缘关系是吧。他小小年纪,还叫了你十几年爹,杀他我下不了手。要是换个别人,大哥你说话,我保证连眼皮都不眨一眨。”
朱桐生说:“我的仇人多,怕你杀不过来哩!不杀朱镇宇行,董榆生、郭富荣、吴天娇,还有我先前的老婆侯梅生,你随便挑一个杀了,替我出出气,也算咱哥俩好了一场。”
常根福听朱桐生开出这一大摞名单,吓得变脸变色,好一阵作声不得,他找了个借口,故意装作肚子痛要上卫生间,常根福这一去就成了肉包子打狗。
朱桐生和常根福失去了联系。仍不死心,又去找大砂沟监理站的原站长司耀先。
司耀先因扣车罚款事件被查处,开除公职丢了饭碗。如不是由于时间短.发现早,而且大部分款项上缴有关部门,案发后又能主动交待问题,退清了吃喝挥霍掉的全部余款,恐怕早蹲班房去了。现在他自己开了家小饭馆,往日的霸道神气不再,笑嘻嘻地招呼着吃饭的客人。司耀先见朱桐生亲自登门,高兴地满脸堆笑说:
“哥哥,没想到在这时候你还记挂着兄弟。来来来,快坐下,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朱桐生一看司耀先那副嘴脸,心凉了半截。知道说了也没用,遂打消了念头,随便喝了杯茶,就扭屁股走人了。
朱桐生咽不下这口恶气.他干着急没处使劲。正当他还在处心积虑寻找新的合伙人的时候,省建公司某项目部经理张振中一纸检举信送到有关部门:当年县委县政府盖宿舍大楼时,朱桐生兼基建办主任。张振中闻听此讯意欲承包该项工程,找朱桐生投标。朱桐生指明跟张振中要百分之五的回扣,张振中说他是国营单位拿不出这笔款项,遂谈判破裂。后来另一家乡镇企业接管了这项工程,恐其中定有蹊跷,请有关部门调查。有关部门找到那家施工单位,很快就发现蛛丝马迹,立即对朱桐生索贿一案进行侦查。
朱镇宇自从转入县一中以后,很少回“八五一”厂的家。妈妈侯梅生怕他孤单,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家民房,时常陪他来住。朱镇宇瞒着妈妈,过一段时间他都要和董榆生通电话。“爸爸”对他挺好,每次电话里都嘱咐他安心学习,争取考上大学,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朱镇宇很开心,他知道爸爸对他好,到底是自己的骨肉亲人。他纳闷,妈妈离婚这么久了,怎么老是不提和他的亲爸爸复婚之事,他想肯定有这么一天,到那时候,他们的家就成了一个完整的家。他一定要好好学习,等到有了工作挣了钱,再报答他的二老双亲。
朱镇宇高中毕业了。这一天是高考发榜时间,他挤在一大群男女同学之间,在大名单里寻找自己的名字。终于他看到了。“侯振宇”(梅生给他改了名和姓)这三个字。侯振宇拿着录取通知书.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电话把这个喜讯赶快告诉爸爸。出了学校不远马路对面拐角处,就是一家电话亭。侯振宇激动地颤抖着手拨通了董榆生的电话……突然这时,一辆拉货的卡车狂奔而来,乍遇急弯司机没有防备,猛踩刹车时,只见一物从马槽里抛出,正好砸在侯振宇的身上。侯振宇尖叫一声“爸爸!”就倒在血泊之中。
董榆生急急赶来,已经是第三天以后的事了。侯振宇一直处在昏迷之中。梅生眼睛哭得红红的,还在不停地掉泪。大夫们采取各种办法.他们要揭力挽回这条年轻的生命。终于,侯振宇睁开了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董榆生,嘴角露出似有似无的微笑,用尽他平生最后的气力,喃喃地念道:
“爸爸…,我没有、让你、失望,我…考…上…了……。”
董榆生从侯振宇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通知书”,上面浸满了血,有些字迹已经看不清了。
侯振宇微笑着盯着他的“爸爸”妈妈,甜甜地睡着了,永远地……永远地睡着了。
梅生扑在儿子的身上号淘大哭。董榆生大叫一声:
“这是谁干的?”
肇事司机常根福一脸沮丧地坐在交通事故处理办公室里,反复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倒是他这句话。引起了交警的重视,便问道:
“你说,你怎么不是故意的?”
“我有重要情况要揭发……”
常根福被移送到上级公安部门。
不久,县人民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
朱桐生犯索贿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犯故意杀人未遂未中止罪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数罪并罚决定合并执行有期徒刑8年。
朱桐生害人害己,最后走到了末路。到此时他方才明白,法律面前是开不得玩笑的。好在常根福当初没按他的意图办。如果不是车上的盘圆(钢筋)由于转弯太急、甩下来砸到侯敬宇身上,而要是车撞或轧到侯敬宇身上,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梅生在整理儿子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封没有开启也没有贴邮票的信.信封上只写了“爸爸亲启”,四个大字。侯梅生知道是谁,遂把这封信原封未动地交给董榆生。董榆生拆开一看,上面写道:
“亲爱的爸爸:
“我考虑了很久很久,才拿起笔来给您写这封信。我不知道把信寄到凉水泉子呢还是寄到您在南方的那座城市?
“爸爸,自从我找到您之后,我就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小鸟找到了自己家温暖的小窝。爸爸,您给了我力量,给了我信心,给了我做人的勇气。爸爸,您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地感激您吗?因为有了您,我才不觉得孤单,我才觉得活着有意思。人家骂我是小杂种。我愿意当小杂种吗?为这个不太尊重人格的称呼,我曾经好多次瞒着妈妈蒙着被子偷偷地哭过好多回。要不是看着妈妈可怜,我都不想活了,跳河、喝药、用刀子割断动脉血管,办法多得是。我在绝望中,终于找到您。爸爸,您是我亲生的父亲,也是我再生的父亲。
“爸爸,我是有志气的孩子。我不会使您失望的,我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学好本事,报国报民,报答父母双亲。爸爸,您相信我的话吗?我在班上总是第一名,第二名就是失败。我要把最好的成绩献给爸爸,等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天,我第一个告诉的就是您—爸爸。
“爸爸,从我认识您的那天开始,我就看出来了,您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您虽然是个农民,农民有什么不好呢?您有才华,您有魄力,您把自己的家乡(也是我的家乡)—凉水泉子建成了全县第一村。您是最伟大的人,您不嫌弃我,您不讨厌我,您把父爱给了我,我由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小杂种变成了最幸福的人!爸爸,我好感谢您啊!
“爸爸,顺便问一句,那天我在家里见到的那位阿姨。是您给我找的新妈妈吗?后来我才知道,她还是我们的县长呢!如果不是,那么爸爸又是如何想的呢?您还惦着妈妈吗?如今她离婚了,爸爸,您会和妈妈复婚吗?也许小孩子不该管大人们的事,但是我是多么盼望着那一天啊!
“爸爸,以上都是我说的心里话,电话上说不方便,我就把它写下来。我想我总有一天会把这封信亲自交到您手里的。爸爸,您什么时候回来呢?爸爸,我好想您啊!
“(爸爸,和你商量一件事,我想把我的名字再改改,叫敬宇吧,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您的孩儿振宇
×月×日”
董榆生的眼睛湿润了。这是一个多么聪明而又多么懂事的孩子呀,他却不幸地过早夭折了。他本想要为这个孩子承担一辈子的名声,并且把他扶助成人,但是他的愿望落空了。
侯梅生在单位上辞了职。收拾好东西就专程回到凉水泉子,和董榆生做最后的诀别。
侯梅生说:“本不想和你打招呼了,想想不妥还是来了。最后和你说一句话。”
董榆生说:“你到哪儿去呢?能不能说一声?”
侯梅生说:“榆生,不要问也不要打听,就等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了。”
董榆生说:“我明天也要回南方了。这次来得仓促,有些事还得回去处理一下。能和我同路吗,梅生?”
侯梅生说:“不,榆生.真的,你南我北,咱们不是一个方向。临走前,我给吴县长写了一封长信,把你和我的关系,你和振宇的关系,详细说了一遍。我也是不久前才从魏秀枝那儿听到你和吴县长的事,都怪我,是我害了你们。”
董榆生:“我们还会见面吗?”
侯梅生凄然一笑说:“我想不会了。”
兔死狐悲,物是人非,董榆生默默地遥望着漆黑的夜空,不免有些惆怅。
梅生见榆生脸色不对,不由问道:“榆生,你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那个人。”
“他害你害得不够,想他作甚?”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收获了他自制的苦果,这也怨不得哪个。昨天我到那儿去看他,我见他背过脸去哭了。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见到他在我面前流泪,他说他早就算好我会去看望他的,他怎么就没算好会有今天呢?”
“他还有脸见你、好意思收你的东西?叫我还不如早死了好!说心里话,其实有时候我真的不想活了。”梅生恨恨的说。
“梅生,你…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董榆生盯着梅生的眼睛,想在那里面找到一些答案。稍顿,他见梅生不说话,接着又说,“梅生,咱们虽然年龄不小了,也才只是四十出头,以后的日子还长哩!只要你好好活着,既便我们永不见面,想想这个世上还有你我这么一对同生共长的好伙伴,我们的心里也会宽慰些。”
“榆生,”梅生苦笑笑说,“这个世上我欠你的太多,最对不起你的也是我,你还要这样对待我.叫我怎么说呢?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上玉殒谷。我要活着!他害了我一辈子.我也看他八年笑话!”
“这样的想就更不对了,梅生,人已这样了,何必还要看他的啥?”
“你呀你呀……董榆生,这话要是放在过去,我肯定又会骂你几句。你以为好人都有好报吗?”
“图啥好报不好报呀,这又不是做买卖。只是我答应过他,他有一天掉到河里了我不会袖手旁观站在岸边看热闹的。”董榆生认真的说。
“是不是你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天的?”
“是的,我料到他必定有今天。”
“你真是个阴谋家!”梅生笑了说。
“不,我和桐生的矛盾起因皆是由你……”
“由我?”
“你忘了你写给我俩的‘约定’了?按理说你才是真正的阴谋家哩!”
“哦……”
侯梅生知道事情断无挽回的余地,即便是没有吴天娇。现在她既没有悔也没有恨,脸上出奇的平静。董榆生解开了久久困惑着她的迷团,她万没料到就因她作业本上撕下的两张小纸条。竟成了兄弟阋墙、朋友反目的*,最后发展到箭拔弩张势不两立的仇人地步,她不知道她为此应该承担多大的责任?竞争本没有错,只是好人往正地方使劲,坏人往斜路上琢磨……想了想,侯梅生突然想起一件时常缠扰在她脑海里的一个词儿,遂随口问道:
“榆生,你能告诉我‘碧落苍穹’是什么意思吗?”
董榆生先是吃了一惊,侯梅生问了一个他久久思索而不得其解的难题,想了想他说:“我不知道,梅生,我真的不知道‘碧落苍穹’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尘埃落定,也许是雨后天晴,也许是云开日出……,总之不好说,我真的说不好。你以后要是找到答案了,一定要想办法告诉我。”
“你那么大的学问都说不清楚,我上哪儿找答案去?好在你已经‘碧落苍穹’了,我什么时候才能‘碧落苍穹’呢?”侯梅生苦笑笑说。
“…………”看来极有心计的侯梅生,其实对“碧落苍穹”早有她自己的注解,董榆生不知是点头好还是应该摇头对。
董榆生目送着他幼时的朋友,那个曾经和他玩锅锅家、要给他当媳妇,后来甚至差一点当真成了他媳妇的女人,远远地、也许永远地离他而去了。突然,一股莫名的怅惘袭上心头,董榆生喟然长叹一声,随即也离开了凉水泉子,回到他在南方的那座城市。
一切事情办妥之后,又是一个大雁北去的季节.董榆生知道,他该回家了。此时的他犹如一只落群的孤雁,形单影只,落寞凄凉。该做的他已做了或者还要继续去做.失去的永远也不会再回来只能留在记忆里。他还有什么未了之事呢?那个始终萦绕在他心里时刻挥之不去的面容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心念至此,顿时百感交集,心如潮涌。抬腕一看表,已是深夜三点钟了。董榆生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拨通了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号码:
“喂,你是谁呀?喂,有什么急事吗?怎么不说话,不说我就挂了……”
“我…我…”
“榆生?……你是榆生!别,别,别挂电话。等我起来穿上衣服,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和你说哩!”
“…你能原谅我吗?……”
“干嘛要我原谅你?又不是你的错。榆生,是我误解了你,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才是我最值得等待的人。回家吧,榆生.我向你当面赔不是当面认错还不行吗,啊?”
“我不能失去你,失去你我啥也没有了……”董榆生失去了控制,忘情的在电话里说。
“说傻话,你啥时候失去我了啊?榆生你听听,你仔细听,我的心都在为你跳动哩!你听见了吗?你说话呀……”
董榆生哭了,大滴的泪水夺眶而出。电话里哪里是精明干练的女县长,分明是当年那个清纯可爱的小妹妹。仿佛他真的听到那颗金子般的心在嘣嘣嘣地跳个不止,他恨不得长出翅膀立刻飞回到他的故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