箧中雪(1)
上元夜,庭山北脚,月下柳梢,玲珑的花灯次第亮起,蜿蜒仿佛庭山上一条横卧的披帛。
衣衫单薄的易展站在灯帛的一头,看着眼前蜿蜒下山的花灯明灭,薄暮时分,相约的恋人絮语缠绵,他肩上的行囊恍然一松,脚步不由自主就慢了下来。
正值此时,一阵喑哑的银铃声自庭山上传来,少年蹙起的剑眉上微微一凉,抬起头,只见庭山今冬的最后一场雪,正自上元寂寥的月夜清空飘然而落。
年年上元英雄会,从来不仅仅是庭山苏家的头等大事,更是各路英雄翘首以盼的武林盛会。
距灯节不到三天,庭山脚下接风的驿站已然翻修一新,玲珑的花灯在山腰绕了整整三匝,苏家庭院里的仆从进进出出、人人奔忙,竟没人注意一个眉目清秀得过分的小厮从大堂蹑手蹑脚地溜了出来,贴着墙根往外疾走。
“苏!妍!”一声厉斥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墙,准确无误地灌入小厮的耳朵里。那小厮浑身一颤,拔腿想跑,却被苏家一尺来高的雕花门槛一绊,“哎哟”一声一头栽进门外松软的雪地里。
“少……主?”门边手执笤帚的小丫环花容低下头,认出了雪堆里钻出的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犹疑着伸出手去扶。
“大胆!”一道灰影自内堂的门边闪到了花容身边,“啪”地一掌将她抽得直撞到门框上,“少主是什么身份,你这卑贱的身子竟敢去碰?”
几个见机得快的丫环已经齐刷刷跪了一地:“大总管息怒,小的们没有看好少主,请大人责罚……”
身着灰衣的管家高承冷冷扫视着一院的丫环小厮,又低头看了看心虚不敢抬头的苏家长女苏妍,冷笑一声:“这么久还不起身来,少主是摔得重了?可要高承亲自来扶?”
小厮打扮的苏妍闻言,害怕得颤了一颤,缓缓自雪中抬起头来,埋了许久的小脸被冻得通红,沾着雪渣泥水的皮肤却透出瓷器一般细腻的颜色来,稀疏的刘海搭在饱满的额前,眼中尽力透出的无辜掩不住一丝狡黠,模样看上去可爱又可怜。
这样缠人的目光几可融化年冰宿雪,高承却冷冰冰不为所动:“少主看着属下做什么?可是责怪属下腿脚不便,护主不周?”
苏妍赶紧咬牙站起来,她那一跤跌得不轻,膝盖磕在一尺高的门槛上,虽然有衣物护着,想来也是青肿了一大片。她勉力站直身子,却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看着少女柳眉蹙起,高承眼中非但没有怜惜,反而染上了一丝嫌恶,他从头到脚扫了苏妍一眼,看着她那身粗布衣衫,嘲弄地笑笑:“少主这个时候出门,是想去找个情郎相约上元之夜么?只可惜,这一身穿出去,怕是要使明珠蒙尘呢。”
苏妍听着这直白的讥讽之语,看看身上油腻腻的布衫,撩撩额前湿答答的头发,不作声地低下头去。
看着苏妍清丽的脸颊上带着黯然的神色,竟有一丝快意飞快地滑过高承老迈的眼角,他雪上加霜地笑道:“说到上元幽会,前几日苏家大大小小的丫环们可都收到山下送来的花笺,齐齐向我请辞要去会情郎,庭山英雄会近,人手本来就紧,丫头们如此轻重不分,这叫高承如何管事?”
苏妍脸上颜色愈暗,她及笄三年,本应是求亲之人趋之若鹜,却连上元的一封花笺都未曾收到过。如今被高承点了出来,苏妍又是羞恼又是怅然,细瓷样的小脸一时间也苍白了起来。
“怎么?少主可是嫉妒那些个目光短浅的丫头?”高承仍没有丝毫作罢的意思,“少主千金之躯怎能和那些贱婢相提并论?没有花笺,也省得你春心萌动,心思不在正道上也就罢了,还成天想着往外跑,跟那些莽夫乡痞混在一起,可就大大坏了我们苏家的名声了。”
“我没有……没有成天往外跑……”苏妍低着头,声音几不可闻,委屈得快哭出来了,“没、没有和什么莽夫混在一起……我就是今日闷得慌,想出去……”
“出去又有什么用?”高承脸上尽是快意神色,压低了声音,“苏家的子弟,无论男女,不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统统都是废物。就算是再漂亮的姑娘家,脱得精光站在庭山剪雪峰上演一千遍淫歌艳舞,也不会有英雄豪杰愿意多看一眼。”
苏妍煞白的脸色霎时间涨得通红,目光发虚:“我上次去剪雪峰的事,你……”
“少主将要继承大统,是千金之躯,一举一动,作为苏家三代的管家,高承焉有不小心之理?”高承目光冷涩,“月寰那个丫头私放少主出门,瞒而不报,置少主安危于不顾,我已打折了她两条惹祸的腿,将她遣下山去了。”
“你打折了月寰的腿?”苏妍大惊失色,一把拽过高承的衣袂,悲愤道,“梅衣月裳舞是她赖以谋生之计,你……你居然打折了她的腿!”
高承捏住苏妍的一双纤纤玉手,脸上波澜不惊:“这个家里的人都死光了?还不来人送少主回内堂去!三天后便是上元英雄会,要是出了岔子,我打折你们所有人的腿!”
他言罢退后一步,极恭敬地冲苏妍俯身一躬:“月寰既去,少主想来也能安心考虑继任盟主的事情了,在少主光耀门楣之前,高承自当尽力扶持,不敢有丝毫懈怠,少主请自放——”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一声震天响的竹炮突然自半山腰冲起,在雪空冷云里炸开,生生将他的冷言冷语盖了下去。
高承蹙眉向门外望去,只见一列火红的车队,披挂着红绸,满载着箱箧,一路踩着马铃,放着竹炮,不疾不徐地冲着苏家正门浩浩荡荡蜿蜒而来。
车队横斜了大半个山腰,赶队的只有一人,在严冬的山风里渐渐凸显出清瘦的身形来,素衣单薄,轮廓锋利,神色倨傲,轻慢不经,眼睛却直直盯着苏家高广的红门。
少年骑着枣红色的高头骏马,手执长长的马鞭,赶着庞大的车队,一路毫不怜惜地践踏过高承几日前命人铺好的迎客雪毯,堪堪将马赶到高承鼻子尖儿前,才不慌不忙地勒马翻身,扯着缰绳,标标挺挺地站在高承面前。
他扫了高承与小厮打扮的少女一眼,开口间语气却无比恭谦:“小子易展,南疆易家雁楚剑十九代传人,今日特来下聘,求娶贵门苏妍苏姑娘。”
高承与众仆役被他这阵仗弄得瞠目结舌,半晌无言以对,叫易展的少年倒也好脾气,见没人回他话,不急也不催,只是挽着马缰在门前的风雪里杵着。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浅灰麻布短打,风一吹就风筝般展起,猎猎作响。
“雁楚剑?南疆的?”高承回过神来,将易展自报家门的话咀嚼了一遍,眉头立时高傲地蹙了起来,冷笑一声,“这位英雄可是弄错了?我们苏家上元节开的可是英雄会,不是苏妍少主的比武招亲大会。”
“这我知道。”易展笔直的剑眉轻轻一挑,“我特意早来了三天,也好让你们准备上元大婚,上元一过,我就打算带苏妍姑娘回南疆。”
院内都是知道高承脾气的,闻言人人倒抽一口冷气,连穿着小厮衣裳的苏妍都不由自主往院内退了一步,生怕高承突然发作,第一个殃及自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