箧中雪(3)
苏妍低头看着心经上迅速洇开的墨迹、打翻的砚台,和自己漂亮襦裙上狼藉的墨痕,眼眶迅速地泛红了。她用力眨着眼睛,抬起头用凶狠的目光瞪视着梁上斜靠的少年,然而,一声压不住的抽泣却把她整个人出卖了。
“哟,哭什么啊?”易展吃了一惊,忙不迭地从梁上翻身下来,轻盈如一只柳燕。
苏妍见已然装不出准盟主气定神闲的样子,眼泪便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下来:“你……你砸了我的砚台,我的心经抄了一半被你毁了不说,还弄脏了裙子,少不得还得挨高承一顿骂……”
易展手足无措地站在号啕大哭、语无伦次的少女面前,侧头看了看砚台中躺着的半片残瓦,又好笑又好气地开口:“人道中原武林人才济济,苏家刀法冠绝江湖,如今我只身来你们苏家,怎么想也算个单刀赴会、独闯龙潭的壮举,怎么现下看来,我倒像是来欺负小姑娘的?”
苏妍将头一扭不理会他,顾不得满手的墨汁,水袖一举,和着眼泪将瓷白的一张小脸抹成大花脸,气哼哼地摆正砚台,撩衣落座,将那叠脏了的心经尽数拂落在地上,研墨题笔,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这闯了祸还恬不知耻的不速之客。
“脏了就脏了,又不是看不出你抄过,何必要重来?”易展似是个不会看脸色的,他大大咧咧地倚着少女的几凳坐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伸手揽过那叠散落的心经,娴熟地整理好,欲要塞到苏妍手里,“那高承自诩苏家元老功臣,可他自己又没当过武林盟主,凭什么这么管着你?若是他真怪罪下来,你尽数推到我头上便好啦!”
“滚开!”苏妍头也不抬,将好心伸过来的援手拍开,“你还敢在这里添乱,快些走了才是真帮了我大忙,一会儿高承回来看见你在我这里,指不定什么难听的都骂出来了,他才不会管是你来惹我还是我去惹你。”
“这人脑袋有病吧?”易展蹙起剑眉,“他再怎么居功至伟,到底也只是个杂使仆役,寄人篱下,本该感恩戴德,唯苏姑娘你马首是瞻才对,怎么行事处处和你过不去?”
“他才不是什么杂使仆役。”苏妍眉间透出显而易见的不耐烦,见易展没有闭嘴的意思,只得解释下去,“他是我爷爷的关门弟子,天资绝佳。我们苏家虎愁刀的心法原本多有缺陷,皆是靠他研习数年一一补全。原本他是武林盟主的绝佳之选,然而就在五十年前的上元英雄会前夜,我一个叔叔嫉妒他的才能,假借和他比武试招,却趁他不备一刀废了他右腿。他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从此废武散功,一心研习诡诈之术。苏家人都以为他要报复,却不想他五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扶持爷爷、爹、兄长三人荣登尊位。爹和兄长意外去世后,他便推我为苏家少主,授我全套心法,盼着我有一天能重续苏家当年鼎盛威名。”
“你及笄以来,已参加上元英雄会三年,到现在都还不是武林盟主。”易展带着调侃的笑意看着苏妍,“也许你根本就不是这块料,他又怎么能把自己当上武林至尊的愿望全都转继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你胡说!”苏妍一掀桌子跳起来,才铺好的笔墨纸砚“哐当”又滚了一地,“高承说过我根骨奇佳,悟性也是万里挑一,他授艺三年,对我全无保留,若不是……若不是我贪玩不听话,武林盟主之位早就是我的了,你凭什么说我不是这块料!”
易展后退不及,被打翻的墨盘子泼了半身的墨点,他站定,略为诧异地看着突然发飙的少女,眼睛里突然浮起一丝笑意:“若要当盟主,你这气量还太小了些,发起火来简直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苏妍被他气得要跳脚,浑身发抖地站在满地墨汁中,想反驳,却发现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自己小家子气,耐不住性子。
“你别急。”易展无所谓地掸了掸身上未洇的墨珠,“是与不是,一试便知,三才神兵谱上状元虎愁刀,可敢在此与我雁楚剑一较高下?”
一听要真刀真枪见真章,苏妍急怒之勇迅速退却,气得通红的脸颊“唰”地白了下来:“要……比武?现在就比?若是打坏了屋里的东西……高承他……”
“你这屋里空空的,能打坏什么东西?”易展环视一圈——为不让苏妍练功时分心,高承将内堂所能看见的东西都搬了个精光,只剩桌几小凳与徒然四壁——他终将目光回落到苏妍身上,摇头叹息一声,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一支羊毫,“分明是自己怯场了不愿比武,还要推到高承身上。也罢,你父兄皆死于比武失手,只怕我说点到为止,你也心有余悸,我就拿这支云澜笔和你打,意下如何?”
“高手过招,摘叶飞花皆可伤人。大后天便是上元英雄会,若是有个万一……”苏妍踟蹰嗫嚅,推三阻四,满脸不情不愿。
“那你接着抄书吧……”
易展放下笔,无趣地转身,正要从屋顶遁去,轻功运到一半,余光突然扫到自己印在墙上飞起的影子,他停了下来,转头笑吟吟地看着少女:“我想到了个绝对不会伤人的比法,你跟不跟我打?”
苏妍虽在心里觉他有些讨厌,却是好不容易有了个能说话的人,见他要走,竟有些不舍,一看事情有转机,岂有不先应着的?忙点头道:“什么法子,你说!”
易展伸手遥遥一点墙上晃动的影子,此时日头正盛,自内堂高广的窗棱里照进来,映得墙上的影子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影打。”易展对着墙上影子,缓缓抽出了腰间雁楚短剑,剑光如水,映出的剪影皆一片潋滟之色。
易展费了半天工夫解释,苏妍才勉强了解他说的“影打”是个什么意思。
易展所言,即是两人沿着光影方向错开站立,虽无拳脚刀刃切实相接,影子却是映在了墙上,胜负之数,就由墙上影子所示而定。
苏妍初听觉得新鲜好玩,真打了起来,却才明白这其实是个累死人的打法。
影打虽无拳脚兵刃相拼,也无需内力支撑,然而墙上的影子却只是薄薄的一面,没有厚度亦没有距离,极其影响实战的判断。往往对方一招使出来,在平日里退后闪开已是绰绰有余,“影打”之中却不得不架起兵刃。
一边使刀一边扭着脖子去看墙上的战况,时间一久,苏妍细弱的脖子痛得像是快要断掉一般。
“差不多了吧……”苏妍拧着脖子,懒洋洋地伸手去格易展跃起当空“劈”下的一剑。
“还没分出胜负,怎么叫差不多了?”易展却是一板一眼,在空荡的内堂里翻滚拆招,跃起落下,越打越精神。
“我认输还不行么?我饿了……我没力气了……我要去抄心经了……”苏妍带着哭腔,反手格挡,撩开易展侧袭过来的一剑。
“认输?”易展身子一顿,诧然停了下来,“好不容易棋逢对手,斗势正酣,说不得你还占着上风,为什么要认输?”
“你说笑吧?”苏妍回过头来看着提剑而立、全身大汗淋漓的易展,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刀,满脸不可思议。
“你看——”易展身子一拧,手中剑花平挽,墙上影子直指苏妍咽喉,“我方才这一招‘雁素鱼笺’,你是如何应的?”
“先抑后扬,杀招在后,围魏救赵,龙争虎斗!”苏妍嘴中机械地吐出心诀,身子一矮,手中虎愁刀平着撩向易展小腹,正是虎愁刀之中的一式“龙争虎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