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梨花(2)
她取下梨花簪,用根小针在上面比比划划,不知在干些什么。而他在莳弄那几棵梨树,抹掉过于茂密的绿芽,剪断枯干的树枝,松散树下的泥土,再细细地洒上清水……有时也埋埋死尸。
“砰!”
那天从墙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不用看,他就知道又一个杀手倒毙在这里。
“喵呜!”狸花箭一样地蹿过来,呼哧呼哧地抓住他的裤腿。
他放开狸花跑去看,那是个壮年男子,已经断了气。灰衣黑靴,腰间佩有短刀、绳钩、药瓶等熟悉的东西。
心里有震惊,有害怕,也有说不出的微妙同情。翻过尸首检查,看不出任何毒的痕迹,那杀手的嘴角微微上勾,似乎面对死亡时没有恐惧,只有淡淡的愉悦。
“好毒的药,我们唐门都没有呢。”阿梨远远地看了看其中一只药瓶,咂舌惊叹,“其实行走江湖,毒未必是最厉害的东西。”
栾超在心底暗暗摇头。
死去的杀手,是一品堂的“锁魂剑”赵之仪。
江湖血腥,争斗残酷,阿梨这样单纯的女子,恐怕从未想到过。
父母双亡后,他被收入长青门时只有十岁。门中像他这样的孩子约有百余名,一起学习武功。从十六岁起,每三年一次,将他们关入那个叫“修罗场”的黑暗洞窟,无粮无水,有刀有剑,甚至是毒药和暗器,但只允许有一半人活着走出来。
被关入那间黑暗洞窟的,不只有长青门的少年。比如赵之仪,就是一品堂的人。
江湖上四大杀手组织,无不是用最血腥的办法,去训练最血腥的杀手。因为他们相信,只有从修罗场的黑窟里爬出来的半死人,才有着最毒辣的心肠,才能成为最负盛名的杀人机器,获得最大的金钱收益。
夜色、冷风、利剑、寒芒、凄喊、惨叫……鲜血喷发、残肢飞舞,都带着潮热的腥气,像一个远古的梦魇,怎么也挣不开,只有眼睛越来越亮。
他第三次从修罗场走出来时,发现身边的同伴,包括他和赵之仪,只剩下了三个人。
赵之仪下手从来又准又狠,他亲眼看到的那一次,赵之仪一剑削飞了五颗人头,其中一个还是个娇俏的少女,点漆般的眼珠在空中也不暝目。
他能够从那出来,靠的是运气。斗到最后,他明明一脚踏在了小师弟的胸口上,却无法一剑剌下去。转头想要走开,小师弟一跃而起,拾起地面一柄长剑,一剑就剌入了他的后背!
“咔嚓”一声,剑断了!
那柄主人早化血泥的长剑,落地已久,被无数的脚践踏出了暗暗的伤痕。根本禁不住小师弟一剑暴发的内力,当即断成了两截!
他回转挥剑,结束了小师弟的性命。
伤后来都好了,但那一剑的伤痕,总似乎还有灼热的疼。
因为不够毒辣,他差点死在修罗场。如果唐门不够毒辣,早就被赵之仪这样的人杀了令主,唐门气焰一馁,说不定就此覆灭了。
可是,赵之仪这么毒辣,还是轻易地死掉了。
为什么他没有死?大概因为人生还有一种东西,叫运气。
他和阿梨把赵之仪埋葬在梨树下。
“你怕吗?”他问阿梨。她微笑着摇摇头,满脸不谙世事的灿烂:“他在梨树下睡着了,不是很好吗?”
梨院清风,万古长眠,或许真是赵之仪最好的结局。
当初他来唐家堡,发现阿梨这所院子是一个最易潜入的缺口。后来的杀手,自然也会发现这一点。
赵之仪并不是结束,在他之后,每隔三四天,总会有新的杀手从那面墙翻过来,又扑通地倒毙在墙下,吓得狸花喵喵大叫。
还是毫无伤痕的死法,一定是那堵墙已被施了化毒之术。他早就应该想到,龙潭般的唐家堡,哪怕是最偏僻的小院,也有恶龙伺伏。
幸好如此,不然以他们的心狠手辣,一旦遇到阿梨,她……
阿梨浑然不知,每天只是忙忙碌碌,和他一起莳弄那几棵梨树。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阿梨的手指在他面前晃动,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每一片绿芽上的阳光和阴影,都是不一样的。根据这些来判断哪片绿芽会对这棵梨树最有好处,就留下来。
“每一滴清水,都应该洒在树最需要的地方。每一次将它们洒落出去,它们跳跃的声音和姿态,也都不一样呢。”
阿梨的话真有趣,以前他从没听过。她将簪插在髻上,转身泼出一瓢水,千万滴水珠在天空掠过,闪耀着七色的虹彩。
渐渐地,世界和以前有些不一样。绿叶的每一根脉络,走向都很有趣;大大小小的水珠怎样跳上天空,又唏里哗啦落下来。
狸花看到他,会主动跳上膝盖。他闲坐在院中的梨树下,闭上眼睛,会感受到风在天空划过的痕迹,阿梨裙裾擦过的沙沙声,它们交错纵横,通过那些枝条和绿叶,送到耳边,进入心里。
不知道躺在树下的赵之仪他们,能否听到这些天籁之声。
之后的某一天,当他洒完水,闭着眼睛听风吹梨树的声音时,腿忽然就颤抖起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个黑衣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垂下,并不凶神恶煞。奇怪的是,明明是白天,他站在那里,黑夜便如降临。狸花猫一声也没叫出来,它伏在栾超膝上,整只猫似乎都变僵硬了。
忽有脚步声响,轻巧灵捷,每一声仿佛化开一片黑夜。黑衣人的眼睛眯了眯,视线落在白袄青裙的身影上。
“是魅夜!”
站在对面的黑衣人,正是长青门主——被认为是长青门第一高手,也是江湖第一杀手的魅夜。
飘忽如魅,来去如夜。栾超推开狸花猫,跳了起来,拦在了阿梨面前。足底一顿,靴尖已冒出半截雪亮的利刃。他俯身拔出来,握在手中,沉沉的,是一柄金丝缠柄的短剑。
剑锋上的血腥气扑鼻而来,熟悉而又陌生。那一刻,他竟想呕吐。
一剑能贯穿十六根风中飘摆的柳条,凌空能飞上一朵娇艳的芍药。
这些都是美好的传说,长青门的云中剑——年轻一代最出色的杀手栾超,从来没有这样风雅的时候。其实他是一剑贯穿十六人的脖子,凌空跃过一堆血淋淋的头颅。
从血海和骨山中练出来的功夫,任何美好都与之无缘,只须在最短暂的时间内,最利落地拿走他人的性命。什么云中剑,说到云,他只在这个小院里,才有暇抬头,看看天际的流云。
魅夜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冷冷地笑了:“你在这里清闲的日子过久了,竟然会讨厌自己剑上的血腥?真令我失望!”
话音未落,栾超足尖轻轻一点,人还在半空,短剑已脱手飞出!
“叮!”火星四溅,金丝断成数截,被魅夜大力震出,那柄名为“云中”的短剑竟然应声而断!
云中剑,剑随人。对于一个杀手来说,长久随身的兵刃,无疑是另一层生命。他与魅夜的武功,实在相差太远。如果不舍剑攻击,甚至无法扛过第一个照面。
栾超俯身下冲时,手指在地上滑过,已拣起一根剪下的枯枝。木屑飞落,魅夜的剑尖迎上枯枝,一路势如破竹,眼看,剑尖如毒蛇,蛇信已快舔至栾超的手腕!绿影飘落,是两枚新生的梨叶,迎着阳光,透出黄玉般的颜色。魅夜的手腕陡然回收,殷红的血丝粘连着,已从腕上嵌着的梨叶下,飘落地面。
他跌跌撞撞地退回几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五步开外的栾超。栾超左手两指之间,还夹有一枚梨叶,远望如黄玉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