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心锥(2)
她握紧那柄锥子,不如就这样走过去深情地在他背上锥一下吧,破皮即入的毒会把她的毒一并推送进他的心里——那样他到死也只能想着她了。
她几乎真想走过去,然而,那个该杀的许仙客又卖弄起斯文,急巴巴地去送个老妪过桥了。
色鬼!那老妪都比你姥姥还老啦!她恨怒地把锥子锥进树干,整个人都靠在了干上。刚才的杀机只是凌芒一现就已经令她脱力了。
她狠狠盯着那个背影远去,完全凭借锥子的支撑才没软在树下。
“再这样适应几次,你很快就能找到感觉了。”花刺邪轻鸿似的从高梢飘落,咯咯笑道,“不久你就知道这很容易。”
“我永远也不会像你那样‘容易’!”小青扭头跑远了,发觉自己真不该在昨天遇见了她,死了一了百了,何必苦苦偷生呢?徒地叫人看笑话,徒地让他也看笑话——即使他压根没看到,压根也没想看到她!
这是她第一次真的从心底想杀了他。
凡事都有开头,然后就像毒发一样不可收拾,一旦起了这个念头,就像竹叶青一样开始啃啮人心,再也难以遏制。
因为那念头毒得像杯酒,杯上满刻着恨,里头满装着情,混在一块就是杯见血封喉的毒。
第三天黄昏,小青默默走在与剑山庄的门口,毫不避人地等着他归来。
既然背后下不去手,那就当面锣对面鼓好了。假装没看到他撞个满怀,她的锥子就有机会了。哈,再简单不过了,她怎么早没想到。
许仙客回山庄的时候,在门前的坡阶上怔了怔。旋即像偶停的风飘然而上,淡笑道:“真巧,你是来山上观枫的?昨夜才开始红哩。”
小青埋着头,锥子支在袖管,准备来一次不经意的碰撞。
然而他身上似乎有片气场把她推开,又或者,是她身上的气场把自己推开——她仓皇地避到一旁,不敢应声,更不敢抬头,腮颊比昨夜才红的枫更加酡艳,锥子几乎颤落出袖口。
“你……”许仙客不禁停了下来,似乎奇怪这女子怎么像朵风摧的秋棠。
小青蓦然向山下跑去,凄惶得连风都青惨起来。她一气跑到枫林,一气扑到树下,然后开始发抖。他一定发现了,她想。
那样简单的撞个满怀,真来的时候她才发现有多难——比挠树皮难多了。
他那令人讨厌的笑,那样肆意恬淡,那样欣然偶逢,从没见过这样狠毒的登徒子!把她的杀机都给粉碎了,捎带还有她的心。她怎么可以原谅他,怎么可以眼睁睁看他得意?就是死,她也不会让他跟姐姐一起死——执子偕老,可那“子之手”本该是她的!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她狠狠用锥子锥着树皮,告诫自己,杯里的毒应该再凶烈一些,再狠辣一些,下次一定能够成功!
“那可不一定咯……”花刺邪又不知从哪飘了出来,咯咯地笑道,“你还没适应,还远远不够毒。”
“毒……”小青的脸惨白如雪。于是花刺邪更加得意起来,笑靥越发明艳。小青悚然打了个抖,蓦然觉着她好像个恶鬼。无时无刻都在觊觎她的魂魄——或许她就是为了这个才救了她,为了骗走她的灵魂来织衣裳做点心……
“要不要我再教教你?这种事我可很拿手的。”花刺邪含笑看着那柄锥子。
“下次,下次我会和你一样拿手。”小青的脸青了起来,仿佛中了锥毒。
“哈,那好,我等着——等着你来求我。”
“我不会求你的,大不了最后我让你织衣裳。”
“织衣裳?”
“但是我不会让你做点心!”小青捏紧锥子,扔下一脸疑惑的花刺邪走了。
黄昏已深,枫林在这时婆娑起来,沙沙地发出诮笑,叶子更红了,凄然渗出无限美好的血色。
第四天的傍晚,小青坐在不纨馆的堂间,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新娘子。周遭的一切都红艳艳的像个新房,唯独她是青的。她把最舍不得穿的青丝海纺裙打理得一丝不乱,房里的一切也都纤尘不染。案上有青烛,杯中有青酒,她的袖子里有青锥。
一切都顺理成章,唯一不安的是他肯不肯来。
他应该收到喜柬了,她一早派人送去,然后开始整理不纨馆,平锄洒扫,连院庭的修竹都剪了枝丫。这些活儿都是她亲手干的,没让任何一只不属于她的手参与。即使是姐姐的绔别苑,也不会这样焕然洁净,何况她还点了薰香。
只是他一定会来吗?会不会此刻已经过了桥,却去了姐姐的绔别苑。这念头如锥子一样刺着她的心,她手指忍不住去摩挲锥尖,真想先“不管三七”一下,就可以摆脱了长久以来刺在膏肓的毒。
许仙客施施然进来的时候,恰好辰时。
他一向精准得有如日晷。比剑或是赴约都无需沙漏定时。即使那年北苍剑神来湖邀战,先声夺人一剑挑破了他胸襟,他都不肯拔剑,只因时辰未到。然后在梆子敲响前那一瞬一剑要了剑神的命。更夫那天敲慢了,而他没慢。
小青默默地举杯,他也默默地举杯,谁也没问对方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请。小青一饮而尽,他却轻呷着,似担心这酒里有毒。
“呵,听说你要成婚了。”许仙客直视着杯中的淡青。
“你听说的事真不少。”小青又端起酒杯。
“你姐这么说的,很多人也这么说,湖边的人嘴大,一丝风声都能刮得满湖都是。”
“你不问我跟谁成婚吗?”
许仙客缄默了,慢慢地把酒饮尽,淡薄得似乎在说只要不是他跟谁都好。
“那你肯不肯跟我一醉方休,在那之前?”小青的锥子又在心里狠狠地锥。许仙客端起杯,连干了三杯。喝酒至少比答话容易多了。
一杯又一杯的酒,好容易促暖了肺腑,两人的话才开始多了起来。从湖上风波到湖里的太公鱼,从坊间奇谈到明年的收成,两人忽似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然而没有一样,是跟他俩有关。许仙客脸上的酒色恣意纵抹,谈锋健硕得宛如剑锋,他哈哈大笑道:“四大名匪的商追命,你知道吧,他跟我斗酒你猜最后谁赢了——”
“今晚你别走了。”
许仙客的话音夹在嗓底,被这突兀的一句骇得呛了口酒。他瞠目瞪着小青,脸上的脸色和杯中的一样凝滞。
“我累了,”小青说,“想明天早上再一醉方休——你答应陪我的。”
许仙客的脸色白了几分,他骇然地试图在她脸上找出些许失言的痕迹。她肯定喝醉了。一个谦谦君子这时应严词拍案,拂袖而去。不过,他已经坐到这了,从只身应约夜赴香闺时他就已然不是个君子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