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给儿子秀山讲的“三学”,再愚钝的人也知道,那个既定的题目应该叫“玉说”,其根本的主题,是阐释了只有神智混沌的疯子,才会把如玉的美人居为奇货。
林先生在把自己的主题阐释个痛快淋漓之后,那个舒舒贴贴的感觉,就像一个久未登台的演员扯天扯地地吼唱了一本大戏——心舒贴,肺舒贴,每个汗毛孔里都播撒着快乐。
秀山听完之后给他说:“爹,俺听懂了,小玉的事儿,打今儿以后大风就都给刮走了。”
林先生像大旱三年之后忽然迎来了一场绵绵的透雨,无限的惊奇和感慨,在胸膛里激越震荡着,似乎把脑袋瓜子都撞击得嘣嘣作响。或许是心病还得心药医的缘故,林先生第二天就精神倍增,拄上根棍子几乎就能健步如飞了。
林秀山躲进屋子里大哭了一通后,把那件蓝色的制服拿了,他不敢直接去找小玉,就找了个借口叫丑妮把小玉叫了出来。
小玉来了以后一直往一边歪着头,看也没有看秀山一眼。她没有接秀山递过来的衣服,脊梁对着他说:“那是俺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东西儿,自己烧了可惜,你拿回去自己铰了吧。”说完就走了,秀山回头也要走,冷不防撞到了墙上,就听见丑妮说:“你个瞎驴,再使点劲儿就撞死了——哼!能耐个啥,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遍地都是!屁股后边儿等着的人都排着队呢!用不了几天,噼噼啪啪鞭炮一放,谁有福气就跟了谁,看气死气不死你个烂眼的瞎驴,瞎驴!瞎驴!瞎驴!”
回去了没有几天,秀山就病了,整日不思饮食,精神恍惚昏昏欲睡。又过了几天,竟四肢无力面黄肌瘦躺倒起不来了。西医说是劳累过度、消化不良、内有炎症;中医说是肝脾湿热、阴虚火旺、热毒内蕴。针打了不少,药也吃了不少,就是不见好。后来又到湡水城看了一趟,也没有检查出什么大毛病。又过了几天,两眼红肿得看不清东西,立不直还站不稳,口腔内大片溃疡,连稀饭也咽不下去了。
林先生夫妻很着急,后来就按虚症看,烧香的巫婆说,孩子恐怕是得了睡狐子病①,缠上秀山的狐狸精修炼得道行太深,俺拿不住。林先生的女人悄悄地问秀山黑夜都梦见了啥?秀山闭着眼一声不吭,他娘大哭一通后,秀山才想起来,前些天睡觉的时候梦见两回小玉,小玉领着他爹一块儿来,把衣裳给要走了之后,瘦三就抡着镢头满街撵着他打,打了个半死以后小玉就笑着跑了。
秀山娘赶紧给林先生说,他像在闭目养神,大气儿也不出。到了要吃晚饭的时候林先生一掀锅,里边连一碗凉水都没有——半辈子都没有发过丁点儿脾气的女人,也躺在炕上不动了。
林先生叫了好几声老伴儿后她才坐起来,拍了拍两只手又拍了拍两个膝盖,几欲崩溃地对林先生说:“老天爷!这咋办哟,‘牛头’钻到‘瓦缸儿’里了!当家的,天塌了咋能使手接着!是割了‘牛头’,还是敲了‘瓦缸儿’?呜——呜——呜……”秀山娘还没有说完就哭了个一塌糊涂。
林先生煮上饭后坐下来说:“唉!——子曰食色性也,顺天道吧!”秀山娘忽然急了,林先生都没有见过。“啥时候儿啦?还整那些叽叽歪歪的东西儿,俺听不懂!从说些能听懂的!”
林先生又叹了口气:“俺是‘牛头’,那边儿是‘瓦缸儿’。割了‘牛头’,家现时就没有了;敲了‘瓦缸儿’,以后就没有家了。俺把头抻到那儿,轻轻儿把‘瓦缸儿’拽下来不就没事儿了?”
秀山娘一惊,一把攥住林先生:“俺说,当家的,这可不是闹着耍的事儿,一步迈出去可就是俩脚踪儿,紧跷也跷不回来。”
林先生说:“这底下的事儿俺不管了,你找个合适的人给瘦三说去。”
秀山娘一松手跷腿就往外走,林先生就喊:“哎呀,赶明儿又不是老阳儿不上来了,是你的东西儿谁也给抢不走。”
秀山娘回头一笑:“来不及了,那边儿的‘瓦缸儿’叫你给碰出来纹了,俺手笨看给拽坏了,俺去把那拽不坏的人给叫过来。”
林先生撵到院子里面说:“这种事儿你自己说?这,这,这,这咋能说出来?万一那边儿说点儿别的什么,你跷出去的腿还能跷回来?”
秀山娘又是一笑:“咋说?上嘴片儿下嘴片儿一碰不就出来了?你不是常说,这成大礼咋咋咋,谁管他跷腿不跷腿……”她火急火燎地走了好远,还听见林先生嘟囔:“倒是成大礼不拘小节,是吔,你也张得了口!迎风吃炒面,这嘴张得也忒不是时候儿……”
到了瘦三家,她又一次把男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小玉开始倒没有说什么,随手递过来一个小板凳就继续往衣服上缝补丁,瘦三响响亮亮地在院中放了几个大纸炮后,也靠着门板蹲下来,拉长的瘦脸比外面的天气还冷,胸脯一鼓一鼓地涨起老高,像头正拉犁扯耙的牛,每过一会儿就咧咧嘴又朝她这边翻翻眼,翻眼的时候黑眼珠子少白眼珠子多。
她的双肩和脊背不由自主地向下拖,心里头后悔没有听男人的话。瘦三翻眼的间隔一会儿比一会儿短,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他锅里的一块吱吱乱响的贯尝,再煎上一会儿,瘦三真的要给装盘子了。
心里正想逃,小玉拿嘴咬断连在衣服上的线后,头一扬,问:“婶儿吔,啥事儿?这长时候儿了,也不吭声儿,等着听呢!”瘦三看看闺女,没有太恼的样子,又翻瞪了一眼秀山娘,就出去了。
秀山娘不知猛然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一把攥住小玉的手,翻过来翻过去连看了几遍后,以一个不得讨价还价的口气说:“走!闺女,跟——俺——去俺家,有事儿。”
秀山娘拉着小玉的手,满心欢喜的样子像拾了块宝。小玉羞羞答答地被拉进了林家的门,大辫子在屁股上一颠一颠,低眉颔首的样子,像经绵绵春雨刚洗涮之后的一朵花。
或许是那个“瓦缸儿”根本就没想往“牛头”上套,或许是拽“瓦罐儿”的人心灵手巧技艺高,小玉一到,就牛归了牛圈,“瓦缸儿”又放回了墙角儿。
到了秀山的屋里,小玉就往门板边上一斜身,在那个有倚靠又有遮掩的地方,往炕上瞟了一眼,说:“是呃?——病了?咋跟纸糊的灯笼儿一样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