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一身草绿军装,圆型的解放帽,八一红五星帽徽。大全上上下下把儿子打量个遍,紧绷着嘴唇,鼻翼微微翕动着,猛地一下子把狗剩揽入怀里说:“儿吔!把爹想得好难受!儿吔!要是在大街上打个晃子看一眼,爹真不敢认了!”话刚说完,大滴大滴的泪珠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他双手拍打着儿子的脊背喊:“二楞!你还不知道该干啥?快给叔叔割肉去吔……”
时间不长二楞就买回了肉,看看家里还是大全父子两人,就问:“俺嫂子还没来?”一边说一边扭回头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等大全和狗剩烧好了菜,备好了酒,二楞抱了援朝走进来,小彩娘在后边跟着,怀里抱了几颗白菜,不好意思地说:“狗剩回来了?小彩去井上——洗衣裳了,就好了,就好了,要不——都到俺那边儿吃饭去?”
大全急急忙忙地给搬来了凳子,小彩娘坐下后,推着援朝说:“看,那是谁?不是早就想恁爹了?看见了咋又不吭不动了?”
狗剩伸手去拉时,援朝却哭了,小彩娘红着眼说:“打小儿就没见过面儿,亲爹也不知道亲呢——他爷爷你看看,援朝给狗剩儿,一个模子脱的呢!就是胆儿小腼腆——就这点儿不像狗剩,随小彩呢!”
天快黑的时候小彩才来,穿了一件她娘的偏襟蓝花袄,小彩娘皱着眉说:“祖宗哟,咋拉上啥穿啥,你的衣裳在橱子里放着呢!”小彩也不吭,斜了一眼狗剩就抱了援朝往屋里去了。
吃完饭以后,左邻右舍都来看狗剩,听狗剩讲冒着黑烟的大铁船,半信半疑地沉醉于大铁块飘在水上的神奇;“大锅驼机”原来就是能在两根大铁条上跑,大铁条修的路就叫铁道;大坡地以外一个看不见的地方竟然没有冬天,那该省多少棉花和布!还在水坑中犁地,污泥里插苗儿,光着脚下地,竹筒里吸烟!
当听说有人把竹竿子的小苗儿当了下酒的菜时,就有人问狗剩,你在那天边儿待了这好长日子,是不是也练了一个牛羊一般的好牙口和好胃口?
妇女们最向往的还是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到处是一片清汪汪的水,洗衣做饭涮菜省了一担担地挑,还有那一筐筐鲜活的鱼虾,一匹匹耀眼的绸缎,她们都诚惶诚恐地艳羡狗剩是个到天堂走了一遭的人。
小彩不知在屋子里撞倒了什么,叮叮咣咣地响,一会儿援朝又哭叫起来,大家叽叽喳喳地就把狗剩簇拥到了夜校,他们想把他一肚子鲜活的风景全给掏了去。
狗剩从夜校回来后,小彩已抱着援朝睡下了,被窝儿压得死紧死紧,狗剩拽了好几次都没有拽开,刚刚扯开了一个角,小彩就抱着儿子翻了过去,他就抱了被子到了那边,不长工夫儿,小彩又把儿子翻了过来,不耐烦地说:“孩子都多大了,还闹啥闹!”
也仅仅过了三天,盖狗剩就要提前回部队,他本来请了一个月的探亲假。
漫天的繁星都还忽闪忽闪地亮,大全就起来早早地做好了饭,狗剩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趁父亲拿东西的时候,他把咬了两嘴的葱花儿饼悄悄拿纸包了,塞进大帆布包里。
黎明的夜像一个绵绵不断幽香无比的梦,静悄悄的能听见尚官井摇辘轳的声音。
狗剩上大车的时候小彩还在睡,大全吆喝了牲口,吱吱扭扭的车轱辘碾碎了黎明的寂静,大车上了夏官道时就开始咣哩咣当地响,白老六家的狗就开始狂叫起来,闻声而动的狗叫声紧接着就连成一片。街上一个个紧闭的大门,仅两块门扇就清清楚楚地给划分了两个世界,门里边的狗一个个气势雄壮激动难捺,门外边的狗则一个个夹着尾巴专拣旮旯儿钻,不胜惶恐地压低脖子斜着眼,张望着一声不响的行人。狗剩心里忽然一阵酸楚,眼都不愿意睁开了。
刚到村东的石桥,就看见二楞抄了手,早早地在桥边等着,走近的时候他给车上装了多半袋红薯,狗剩嫌沉不拿,二楞说:“车拉着又不叫你背,到那边儿就成稀罕物儿了。”
大车翻过白坡岭后,他才晕晕乎乎地看了看周围的世界,无可名状的那种感觉,就像终于从一个嗞嗞地翻卷着热气的响水锅里爬出来,浑身感到阵阵的轻松。大车又爬上了窑头村的土岭,红彤彤的太阳在雾气苍苍的地平线上浮着,像元霄节里火红的大灯笼,拉大车的是王炳中家原来的青花骡子,大铜铃换成了大铁铃,随着呱嗒呱嗒的脚步哗啦啦地响。
父子俩一路上话语不多,临近湡水县城时狗剩问:“小彩平时对你咋样儿?”大全说:“行呀,人家养恁大个闺女,叫咱一声爹,啥就都有了。再说,只要叫俺看见援朝,叫声爷爷,再烦心的事儿,也都叫风吹跑了——人活世上有啥,还不是图个人!”
湡水火车站只插了一块木牌子,两个卖米汤包子的加上一个拿着红旗绿旗的扳道工就是全部的风景了,和别处不一样的地方,是这一片的杂草都被践踏得奄奄一息再不能长高。无论多么顽强茁壮的生命,在这里都要被一个个不算太大又不算太重的鞋底,给踩踏得慢慢萎缩直到消失。
一同坐车的人见“解放军”拿的东西多,就七手八脚给抬了上去,大全给买了十多个包子,从窗户外边递了进去。
火车在这里只停两分钟,因为没有站台,上下车的人很不方便,开火车的扶着把手探着身子向后不断地张望,拉着汽笛“呜——呜”地响,那个摇小红旗的悄悄嘟囔:“叫唤个啥,有个解放军还没上车呢!”盖大全就浑身滚烫起来。
火车开始咣当当地启动的时候,他就攥着赶车的大鞭跟着慢慢跑,鞭鞘儿在风中一飘一飘的样子,像也要挣扎着跟了去,他快要跑不动的时候,冲着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的狗剩喊:“好好儿干,别想家,天塌了恁爹给顶着呢!”
令狗剩最难过的是,他竟忘了从窗户给父亲塞下两个包子来,他知道,父亲这大半辈子,他就没有吃过几个像样的肉包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