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山娶小玉的那天,王炳中说他在小窑头村的土地庙,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一个头磕下去就把脑袋瓜子撞得嘣嘣响,第一拜完毕后,土地爷前面的灯烛就通明闪亮,第二拜完毕后,他就有些天旋地转,第三拜完毕之后,浑身就轻飘飘地像根要飞起来的鸡毛了。出了土地庙的门,还没有迈上三步,就听得屁股后面锣鼓喧天,回头一看,嘿!土地爷坐在轿里边红光满面,轿两边旌旗执事仪仗威严,轿前面铜锣开道,回避肃静大牌金光闪闪。为了不挡土地爷的道儿,他就赶紧跑,到了村东的石拱桥,后面敲敲打打的一帮人刮了一股风就不见了。
从此以后,人们就更加相信,地主出身的王会来,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挣钢墩儿(挣工资)的人就自然而然——那是神仙在帮忙。王炳中家在人们的惊奇和艳羡之中,腰里突然挎上了“双盒子炮”:家里有人挣工分儿能吃新鲜粮,外面有人挣工资不缺零花钱。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秀山娘在一边静静地听完王炳中借土地爷脚力的传奇后,又把窈窈窕窕一身火红的小玉,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她把炕头上的那个玉米穗皮编的大草片儿,往北墙根下的捶布石上一放,两腿一蜷,端端正正地坐了上去,按捺不住的一腔喜悦,终于冲淡了她经久的平静:两腮微微红,头也有点儿颤。
她沉沉重重地拖了长音儿咳嗽了两声后,就有人走上前去殷切地问:“当婆婆了,看给高兴的,咳口儿痰音调儿都不一样了,啥事儿?”
秀山娘两眼一眯,送来一缕喜气洋洋的吉祥:“今儿的天儿真好!俺早就说过,静悠悠儿地过,展呱呱儿地活,眨下眼儿,就一年儿;打个盹儿就一辈子儿。命里该有总会有,命里没有不强求;一四七三六九,谁家的孩子谁抱走。看不是?人家炳中,就烧了把火的工夫儿,忒儿一下儿就都变了;俺这儿不也是?就放了把鞭,多俊多能的媳妇儿,就来了!看那身腰儿,多少人里头才能出一个?”
也难怪秀山娘高兴,小玉在娘家是个可心可意的闺女,到了婆家就成了一个可心可意的媳妇儿。新婚的第二天,小玉就女主人一般地忙活起来。
由于头天的应酬多,过了午夜之后才打发净来来往往的人,林先生夫妻躺下时鸡已叫了三遍。
第二天一睁眼,明晃晃的太阳早喜气洋洋地照满了整个儿院落。秀山娘急忙拍醒林先生:“俺说,当家的,看这一觉儿睡得,咋比神仙还快!刚合上眼,就到这时候儿了。快点儿呦——这可咋开门儿呦,新媳妇儿都到家了,遇上个贪炕的公婆,叫人家笑话死咱俩老妖精了,臊呦,臊呦!”
两口子赶紧下炕,叠好被子刚洗完脸,屋门吱呀一声就开了,小玉拿了一个条盘端上来两碗葱花儿挂面汤,嘴里叫着:“爹,娘!夜隔儿忙了一天,二老使得够呛,大冷天儿的,先喝口汤儿暖暖,要不对口儿,俺再做。”
秀山娘刚是一愣,哎了一声后就赶紧接,一哆嗦,差点儿烫了手。林先生愣的时间长一些,秀山娘拿眼剜了他好几回,他才颤颤着应了一声。小玉返身走了后,秀山娘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俺说,当家的,今儿是咋啦?这个——书上也没写?”说完就拿手捂着嘴哧哧地笑。
林先生在小板凳上坐下来,看着那碗挂面,大起大落地喘着粗气,说:“这——这——这,这不能,这咋整,咋整?你说——”
“啥呦——”秀山娘说话的尾音拖得很长,那个平平静静的女人,兴奋有加的话音里仍装满了遇惊不变。
林先生好像坐不住,背着手,围着放挂面汤的小桌子转了两圈儿后,眼睛巴巴地望着妻子,正颜正色地说:“这就是人到事中迷,人家瘦三养了恁大一个闺女,你说,连咱家的一口水都没有喝过,咱也没替人家抓过一泡屎,擦过一把尿,忒儿蹦二五来到咱家,响当当地叫咱一声爹、一声娘,这心里头,过意不去,过意不去!想想,想想!咱家还有些啥稀罕物儿?还能给孩子点儿啥?——这钱儿,该不多了吧?——给钱儿也太俗气,想想,想想!真过意不去,过意不去。”
林先生说的时候言真意切,看样子,真要从他身上拉一块肉下来恐怕他也舍得。秀山娘似乎也格外活泼,刚端起那碗挂面就又放了下来,皱着眉头转了两下眼珠子,把头伸到林先生这边悄悄地说:“俺说,那,那个洋戏匣子,咱不是没要?这——算不算?”她说的是那个凯歌牌儿的收音机。
林先生说:“你知道啥吔,那洋戏匣子,是小玉的婶子山杏给抱走了,赵老拐夜隔儿就给俺说了,要是瘦三,他绝不要——那个耿直劲儿……”
两口子最后商定送瘦三一个贯尝锅。瘦三原来使的那口锅,五八年大炼钢铁时给砸了,前些天林先生在石碾街见瘦三换了一口洋铁锅,那种锅不好使,火一烤,锅底上就一层一层地蜕皮,锅里边刚光光净净地使出来,锅也就快透了,皮儿又薄,不保温又容易烧糊东西。商量好以后林先生就专门儿去了一趟湡水城,给买了一口双耳的笨铁锅,叫小玉住第二遭娘家时给带回去。
小玉娶了以后,一连几天瘦三都没有到石碾街去,他心里头尽管明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但小玉出门儿的鞭炮一放响,心里就老感觉丢了本属于自己的一件什么东西,整天坐不是站不是,躺不是睡也不是。
小玉自小到大的衣服他一件也没舍得扔,除了有几件山杏拿去垫了鞋底子之外,小玉都一件件洗得干干净净,就放在炕头儿那个核桃木的箱子里。
瘦三闷急了的时候,就一件件地把那些衣服拿出来摩挲着看:有红的、有粉的、有蓝的也有绿的;样式有对门儿、也有偏襟儿,还有钻头的、后绑的。从小到大一摞摞地堆放得齐整。
那些大大小小的衣服相同的地方,就是上面都有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补丁。一件件地拿出来摆在炕上,瘦三就仿佛看到一个个欢蹦乱跳的小玉向他奔跑而来。这个时候他每拿起一件衣裳,就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小玉:他拿起一件最小的,小玉会在他身上撒一泡尿还哇哇地哭;又拿起一件后,小玉就又爬上他的肩头去看戏,小玉在他的肩上笑嘻嘻地看,高兴的时候还乱喊,他只能低着头静静地听;再拿起一件,小玉就又笑吟吟地一蹿蹦到他的怀里;一会儿,小玉鼓板手一般飞快舞动的拳头,敲得他酸酸的好舒服……
“爹吔——”瘦三一惊醒了,摸了摸眼竟坑着泪!擦了一把后,定睛一看,真是小玉!闺女和女婿一起来了!
“爹吔,咋啦?咋哭了?想俺啦?哎呦呦——跷腿出门儿一碗饭喝不了就到闺女家了。行!爹心里不好受,闺女不走了!”小玉还是一副响当当的腔调儿。
瘦三说:“哭啥吔——梦了个梦儿!”
小玉不知道,都说闺女娘连心肠,闺女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她不知道爹永远把闺女藏在骨头里,谁要动一下,比要了爹的命还难受。因为藏得太深了,所以就都不知道。更何况在瘦三排骨一般的胸膛里,拴系在一起的,是爹和娘加在一起的对闺女的挂恋!要是没有那样的经历,就不能深深地体会到那是怎样的一个沉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