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周大中不服林先生的气,但大坡地翻天覆地的变化,却实实在在地令一个个庄稼主儿扬眉吐气。赵老拐的洋货铺改成了大坡地百货店,王炳中的犁花酒楼也叫农协占了去。如今他们和所有的百姓一样,褂子襟擦汗,弯着腰锄地,忙时吃稠,闲时喝稀,逢年过节才舍得吃上顿白面馒头。
赵老拐把紧紧巴巴的日子,说成是“比着屁股画括连儿④,不大不小刚好也刚够”。这些天他尤其不高兴,他妻子张红梅的妹妹雪梅又给来了信,定准了日子说要来,他害怕他画的那个够使够用的“括连儿”里又要挤进来一个。老拐问了几次红梅,想知道雪梅来的由头和住的时日,红梅说:“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咋也得住些日子,要是能找个差不多的主儿嫁了也行。”他就有些惶然。
眼看到了雪梅来的日子,说好在湡水下火车。大坡地离湡水近百里的路,一个人往回走,人又生路又远,如果赶车去接,老拐不愿意去,儿子起升才十六岁,身板不小却没有力气,小牲口嫌走得慢,大牲口又怕起升赶不住。后来红梅就找了魏老大赶车去。
魏老大已三十拐了弯儿,人也不算丑,也没有什么大毛病,至今仍然孤身一人,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有了房有了地时,又恋了小桃再无别的心事。小桃死了后又比着小桃找闺女,能看上的,人家大多嫌他家徒四壁不愿意。近两年他虽然放低了眼光,却阴差阳错失去了几次修成正果的机缘,最投机的两家,也叫些大不该的阴差阳错给弄坏了。
第一家因为一顿饭。老大去女方家,丈母娘高高兴兴地给擀了一大碗鸡蛋面,老大呼里呼噜地吃了一碗,剩下的一碗,丈母娘本来准备给自己男人吃——那个年代,大碗吃面的时候不多。
准丈母娘看老大吃完,就叫闺女又给端过去一碗,一般人这时候就是再饿也会谎称吃饱了——新女婿在丈母娘家,总要做出个谦谦君子的样子才对。老大却端起第二碗,眨眼间又吃了个净光。准丈母娘心里不高兴,却满脸堆笑地问吃饱了没有,老大实实在在地说,差不多,也算,半饱了。
准丈母娘皱皱眉头,心里想,敢是监牢里刚赦出来的?还半饱,不饱也没有了!
媒婆急得直跺脚,出了门骂了老大两声“饿死鬼”后,就气哼哼地甩手走了。
第二家因为一个无形无影的东西。那天老大给丈母娘家做活,他力气大活又好,直把丈母娘高兴得合不拢嘴,中午收工回家饿得慌,他先端起早晨的剩饭就喝了一碗,丈母娘喜喜欢欢地拿笤帚给老大扫身上的土——他的裤腿后边有些泥,因为不好扫,丈母娘就弯下腰来拿笤帚疙瘩给反过来蹭,脑袋正冲着老大的屁股。
不想老大喝了一大碗凉饭,肚里咕哩咕噜的正不好受,小姨子早恼了——他忘了从大坡地给捎来绣花的线,以为是姐夫小气,就在他脸前扮个鬼脸说:“老大老大,吃屁长大!”老大一笑,恰好那个不该有响动的地方就有了一些响动,丈母娘不高兴,媳妇儿就吹了。
老大耽耽搁搁就到了这个年龄。
到了湡水城,魏老大见到张雪梅后简直惊呆了。火车刚刚停,他从车窗里一眼就认出了她,好像有一种前生的契约和灵性。
当下车的人们一个个从车门跳到铁轨下的碎石子上时,他伸过手去,托着雪梅轻轻地落了地。红梅和雪梅虽是亲姐妹,但自小分离,如今已有二十余年未见面,红梅抱住雪梅就是一阵痛哭。当火车咣里咣当地开动的时候,老大急急忙忙地拉住抱在一起的姐儿俩往一边儿拽,说:“这大个铁家伙,就恁宽儿个铁道,别晃翻咧!”
两个女人哭一阵又说一阵,老大拿一张画着天安门的一元钞票买了米汤和包子,姐儿俩吃了后,他扬起手中的鞭,在天空中甩了一个圆圈儿,打了一个漂亮的脆响,太阳向西歪头的时候开始往回赶,姐儿俩在车上继续倾诉二十年的离别和感伤。
雪梅小老大六岁,偏襟儿的花道粗布上衣,土灰的粗布裤,鲜亮的眉髅儿没有刘海儿,一头的乌发梳在脑后,大卡子卡了一个扁平纂,尤显干净利落,一对透亮的“猫猫儿眼”,望穿一切的神态。光亮而平和的面庞像铁匠的大铁砧,有一种经了千锤百炼的刚毅和执著。
他托着雪梅跳下车的时候,雪梅的两个“猫猫儿眼”就扑闪了几下,嘴角儿轻轻一翘算是表示了感谢,他却几乎有点儿承受不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