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坡地村,石碾街的北圪台儿永远是不可动摇和置换的活动中心。
人们常说北圪台儿上有一脚踩不透的票子。圪台儿上密不透风地林立着的商铺,几乎涵盖了人们衣食住行的每一项,从生命开始的虎头鞋、长命锁,到生命终结的长明灯、垫背钱,方圆几十里地的人们在这里各取所需,把钱变成了物或把物变回了钱,在物美价廉或物廉价美里,找寻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自信和满足;那些坐在柜台后面的精明人,在利薄和利厚之间游荡着,在游荡里拿到自己碗中的那块肉和头上的那片瓦。只要努力去做那些该做的事,再饥馑的年月,北圪台儿上没有挨饿的店掌柜。
北圪台儿上的人一齐吐口唾沫,足以淹死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但绝没有人吐傻二小的唾沫。
每一件振奋人心的事,都能在北圪台儿上激荡好多好多日子。杀了杨老歪之后,北圪台儿上最能让人激荡起来的,是一位英雄和两个半仙。
英雄自然是赵老拐的儿子赵起升,原先没有多少人注意到,那个被瘦三的贯尝烫了一嘴燎泡的孩子突然长大了,并能为太行山麓的无数冤魂报仇雪恨!他当上了大坡地乡民兵营长,月余工夫儿又成了大坡地人民公社的民兵营长,一杆杆的钢枪威风凛凛,锁着钢枪的那间屋子的钥匙,也威风凛凛地拴在他的腰上。
第一个半仙是赵老拐。
杀了杨老歪不久,大坡地的民兵怀着满腔的仇恨,在马河滩的空地上进行了实弹训练,赵老拐从家里扛来半扇破门板,在上面画了一个大秃脑袋,下面写了“杨老歪”三个大字,还打了个红叉叉。盖狗剩给讲了打枪的要领,先示范打了十枪,门板上的大脑袋上就钻了十个窟窿。
赵老拐拍打着歪向一边的屁股喊:“使劲儿打!打他个稀烂!那块儿门板烧火俺都嫌它冒烟!”
后来,民兵们把两三箱子弹快打完时,门板上也只看见二三十个洞,老拐有些急,他把剩下的几粒子弹一把抓到手里,好像是怕被别人给抢了去,一边趔趔趄趄地跑一边喊:“起升!是俺儿就给拿把枪来,叫恁爹显摆一回,哎!——哎——都听好了:欧李川上的闺女鸽子岭上的地,谁逮住了跟谁去,十八闯上的神气儿是白毛儿仙,一声吆喝是泪涟涟,赵老拐就不信鸡毛儿上不了天!”在场的人都突然感到:赵老拐神经错乱了,至少,也是叫鬼给架住了。
赵老拐端着那支半自动步枪,把压进去的子弹当当地都打在了杀杨老歪的马河滩里,打完之后又喊:“杨老歪!白毛儿仙夜隔儿黑夜给俺说了,马河滩不留你杨老歪的臭骨头,一个雷,一场雨,你王八蛋就到东海了。”
在场的人惊恐万状之余又面面相觑,赵老拐呼呼地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小黑眼珠牵着白眼珠向外突出着,真像是鬼附了身一般,等有人去夺他手里的那支枪的时候,才突然扭过头问:“恁都信不信?”
令人们惊讶不已的是,当天晚上突降一场暴雨,自太行山上七岭八沟聚集来的洪水,向马河滩一路奔涌而来。河水落了之后,河滩上杀杨老歪的地方被流水冲涮下去一条深深的沟,露出了河床下青黑色的岩石。
第二个半仙是傻二小。
傻二小已二十多岁,头脑和眉宇之间的那些明显特征,都实实在在地证实着他是老林家的不二传人。他早早地脱了鬓,流不尽也擦不干的鼻涕涎水,直勾勾的眼,半弯着的腰,走路时每迈一步都要把腿抬得很高,再缓缓地落下,像瞎眼的算卦先生遇到了一条不熟悉的路。一脸开了口子的黑皮。每年草芽青和草叶黄的时候就疯得厉害,说不清楚一个字,还一刻不停地四处奔跑,再没有人能把傻二小和那个“耳大有轮,眼大有神,鼻大有根,嘴大有唇”的林有良联系起来。即使偶尔的时候能听到他一两句还算清楚的话,却也像天空中划过的流星一般转瞬即逝。
都知道傻二小的大脑颠乱了尘世上的一切,但令人奇怪的是,他对于农村殡葬的礼仪却清楚而分明,远胜过那些经历不多的年轻人。从给过世的人穿寿衣、戴噙口钱、铺垫背钱、烙打狗的饼、往袖筒里装喂蚂蚁的麸皮、钻老盆上的眼、点长明灯、念殓棺的咒语等等等等一应俱全,傻二小不仅说起来样样俱知而且做起来详细周到。高兴的时候还和死者的儿女一块儿守灵,有时还陪着痛哭几声,时间久了之后,能挣两角钱的提死者遗饭篮子的活,也就非他莫属了。
抓杨老歪之前的一段时间,傻二小几乎每天都在马河滩转悠,有时候还在那里呆坐半天,自言自语地说上一会儿,或冲着河滩骂上几句。路过的人就问他干啥,傻二小就给摆摆手,说:“别吱喳!悄悄儿的,一群小鬼儿正在这儿开会呢,一会儿轮到俺说了。”叽哩咕噜地说一通正常人听不懂的鬼话后,又指着河滩说:“看,商量妥了,就是这儿,那个大王八精就得死到这儿了。”刚说完就疯跑了起来,一边跑还一边喊:“不碍俺,不碍俺!俺不说,他非问,别打别打,再不说了,再不敢说了!”两手捂着头疯跑的样子,就像有人在追着打。
第二天,傻二小就找到那个问他话的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还在屁股后面一个劲儿地嚷嚷:“都怨你,都怨你!叫人家打得不轻!真是活受罪!活受罪!说你也听不清,听清你也不懂!哇咦——呜儿——哇哩忽儿——嘡……杆子锤!杆子锤……”从上午一直撵到下午,那人就有些急,掏出一角钱给他,傻二小连连摇着手说:“不要,不要!不能花,不能花!哇哩忽儿——杆子锤!杆子锤……”那人就真急:“这个不能花啥能花?你要鬼票子?”
当地人称冥币为“鬼票子”。傻二小拿袖子蹭一下鼻涕后就抄住手:“看着办,看着办!哐当!哐当!牛头孙子马面腿——杆子锤!杆子锤……”那人就买了五分钱的冥币,把剩下的五分钱又装回自己兜里。不料,傻二小抓起那把冥币就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喊:“花个钱儿吧你,谁叫你多嘴,人家打得俺呛不住劲!哇咦——呜儿——哇哩忽儿——杆子锤!杆子锤……”那人就说:“咳!——怪了,真遇见鬼了——也不到草叶儿黄的时候儿,咋就疯得恁狠?”
等马河滩真的成了杨老歪的刑场后,问话的那个人在北圪台儿上就把每个人都说得脊背发凉。
后来大家就一齐注意,终于看出了更多的端倪——傻二小不仅是傻二小,他还应了阎王殿里的差使——是个鸡叫鬼。
不长的时间里,人兽两用先生王老水归天后,就更加有理有据地证实了人们的推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