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年年都盼新年好,新年裤子改棉袄”,但庄稼主儿对新年的向往和期盼,就像迎娶新娘,进腊月之后,新娘子就一阵紧似一阵地开始梳妆打扮,等待着在一个庄严恭谨又喜气满怀的时刻里,从一个旧门槛迈进另一个新门槛。腊月隆冬是最寒冷的时日,冰冷的天和冰冷的地此时都连到了一起,到处硬邦邦一块,犁、耧、锄、耙高高挂起之后,受苦人就开始了一年之中难得的几天休闲。
腊八一过,年味儿就一天比一天浓郁,孩子们放响的零星炮仗,一声声渲染着辞旧迎新的火热,剪窗花、糊灯笼、做纸炮、缝新衣、办年货……喜气洋洋的人们一天比一天忙
那天县丝弦剧团在窑头村演出,秀山抽个空儿先回家看了看,他娘就催秀山一块儿到百货店看看,扯一身什么布料儿过年穿。秀山哼哼哈哈的总也不去,他娘终于要急的时候,秀山跑进屋子就穿了一件合身得体的蓝制服叫他娘看。他娘知道是小玉给做的后,就喜滋滋地给林先生说:“俺说,当家的——咱小子——以后恐怕不用管了,有人疼喽。”
林先生知道了秀山和小玉的事后,眼睛就瞪成了两个铃铛:“谁?小玉?——当真?咳!——小玉,该是个好闺女,然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不好,不好!”
秀山娘就觉着两腿发软:“俺说,当家的,啥意思儿?听不懂,从说从说。”“出头儿的椽先烂!寒时衣裳饿时饭,不怕贼偷就怕贼惦念,丑媳儿薄地家中宝——这不招蜂引蝶的花儿,世上还真没有!”
秀山娘听罢,不仅两腿打颤,两只手也开始索索了:“当——当家的,那,那咋办?”
林先生往地上一蹲就捂住了胸口:“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④林先生没有说完就心疼难耐,嘴唇青紫。
应该说,林先生是一个尔雅厚道又循规蹈矩的人,他就像一株不甚魁伟的树,扎根于属于自己的那方土,头顶着碍不着谁的一方天,若遇上个心性不太挑剔的人,他也能给予一片不甚宽阔的阴凉。可是,忽然有一天,这棵树上飞来一只五彩的鸟,并且在上面搭建了自己的窝。由于树的低矮,就招来了攀爬的人,不甚粗壮的数枝有的折了断了,有的死了干了,最后五彩的鸟也飞了。
他没有能力阻止那些攀爬的人,此生此世就再不敢接纳那些招人的鸟。——真的,此生此世的林先生,最怕的就是妖冶似花柔媚似水的漂亮女人,死十回再生十回,他也不敢招惹了。
大坡地人常说,没生过孩子就不知道肚疼。林先生许多年前的那个蝴蝶一般娇艳俏丽的女人,风情万种的眉眼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把他生生地割了、阉了之后,又血淋淋地把他拉了个支离破碎。
那个眉眼都会说话的女人,飘来的目光比刀还毒比冰还凉。她心情略好的时候,摁摁他的肩膀后又拽几下他的手指头,半脸的奚落加了半脸的揶揄:“嘿呀嘞!——人儿小,这哪儿都小,短胳膊儿短腿儿、小手儿小脚儿!小人儿精小人儿精,这光看见人儿小,也看不见人哪儿精——抻坑去!”
林先生就赶紧抻炕。女人钻入被窝儿后,他就吹熄灯盏,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脱衣裳,他怕女人看清他的一丝一缕后,再在他身上找出更多的“小”来。
他的被窝儿离女人很远,他打小就有蒙着头、蜷着腿、趴着睡的毛病,做恶梦时还爱抡胳膊蹬腿。有一次可能是睡梦里又抡了胳膊,女人一屁股坐在他的后肩膀上令他动弹不得,两只手拍打着他的脊梁说:“又梦着啥了?小人儿精!不该老实的时候儿嘣⑤老实,该老实的时候儿不老实,本该硬撅撅的小腰儿软得像根儿面条儿……”
林先生就在下面喊:“俺醒了,俺醒了!”女人挪了挪屁股,索性连脖子也坐住了:“叫啥!叫啥!坐一会儿也没人笑话,谁叫你白天睁眼儿啥也不吭,黑夜睡觉儿就乱踢乱蹬!”直到坐得她那泡尿快憋不住了才起来。趁着女人还没有尿完,林先生就赶紧重新抻好被窝儿钻了进去——头已朝向了炕的另一边。
刚刚迷糊儿住,女人就咚咚地在他的脊梁上踹了两脚,他就赶紧往一边挪,刚挪稳就又踹过来两脚,他就又赶紧抻展腿贴住墙——他以为女人又嫌他多占了地方。后脊梁刚要把冰冷的墙暖热,女人就又踹过来两脚,踹完之后两只脚一撑,把被窝儿的最下边掀开一个洞,低声喝道:“死人!还当先生教书,这书上就啥也不写?钻进来!”
每当这个时候,林先生总感到自己就是庄稼主儿家里做活用的锄或锨、耪镢或镰。明晃晃的镰早就磨得飞快,主人却不割谷,她要拿耪镢耪茬;耪茬就耪茬,耪镢刚刚磨出来正好使,她又不使了,掂起锄就要锄棉花。因为没有准备,锄了没有几下,锄头就掉了,主人脾气又不好,拿起石头就叮叮当当地往上砸,砸又不会砸,连锄把儿也给砸折了。
渐渐地,每当女人的脚踹过来时他就害怕,他弄不清女人想要他干啥——究竟是要他伸展腿贴住墙?还是要他钻她拿脚撩开的洞?心中就茫然,后脊梁骨一道道的寒气就往起蹿。
后来就不愿意在家里睡,经常看小铺。小铺里有一面半截镜,夜阑人静之后,他拿一块块木板将门窗挡严锁死,脱光了身子前后照照看看,觉得自己虽然不像武松但绝不是武大,他就满心酸痛愤然不已:锄掉了头儿,镰豁了口儿,耪镢折了把儿,锨也裂开了嘴儿,一样儿也不好使了!——这究竟都为了啥?
后来他终于明白,蓖麻棵子上突然盛放了一朵妖冶的花,但无论如何也融不到五颜六色的春天里去。
后来林先生娶了这个石姓的女人,她猫咪一般地宁静恬淡,外人几乎感觉不到的一种火热,却把林先生照耀得通体透亮,他躯体内被激活的那股雄壮,就如气贯千里的彩虹。——自从有了这个女人,才有了后来那个林先生的雄壮。当年他从鸽子岭上回来以后,在大坡地人的心目中,连同女人磨盘沟娘家的乡邻们,有哪个不知道,老石家的女婿林先生,那真是个单刀赴会的孤胆英豪!
女人常说的几个字是“俺说,当家的”,每逢听见之后,林先生总感到只要女人愿意,就是有一盘烧红的鏊子,他也敢坐上去。
石姓的女人微凸的前额、微塌的鼻翼,普通得像漫野的谷子和高粱,或者是一枝老玉米,看不见一丝的癫狂和张扬,但仔细咀嚼之后却满口喷香。女人最爱听的称呼是“老伴儿”。在她看来,那或许是一个特亲密特亲密又极度舒适的称呼。
女人最开始听到这样的称呼时,身子总是微微一抖,震颤之后的快感就迅速漾遍全身。时间长了之后,林先生每每叫过,女人就头一歪,眼一眯,嘴角儿一咧,像春风吹开了一朵花。他常说:“老伴儿,你还就是只板胡儿,受摔扳不娇贵,调儿又好、音儿又高——俺值咧!”女人给了个外人看不得、两口子少不得的小动作之后再一嗔:“你个老东西哟,讨便宜了吧?——不嫌俺是根儿长了毛毛腿的萝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