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回到家里,找个无人处悄悄地打开小漆盒,里边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起了暗花的花累缎,她一看就知道是订婚时她给早来的,“茕茕白兔、东走西顾”几个字,看起来歪歪扭扭稚嫩有加。看着看着,一个面孔白净顽皮机灵的小男孩,就活生生地在脑海中向她走来。
小男孩永远像披了一身春光,和煦绵绵的勃勃生机,行动姿态如画中的小哪吒,一种不失秀美的威武,飘逸而张扬,王炳中的粗犷和豪壮加了牛秋红的细腻和精明,在他身上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
他像游鱼眷恋小溪一般眷恋她,他甚至知道她一皱眉是为了什么。一次她穿了一件绿大褂上学,心里总是认为不好看,整半天的不高兴。他凑在她耳边说:“小傻妮儿,有绿叶儿的花儿才好看呢!”她心中那座雾锁的云山立马就变得明净而辽远。“当谁不知道,人家怕弄脏呢!”
她闭上眼也能闻出他的味儿——有点儿像一种幽幽的薄荷香加了杏仁的味道。他,就像她每天起床后必须要喝的那碗小米粥——一种永远都割舍不了的滋润。
山花想着想着,心里就怦怦地乱跳起来。她磨好墨,摊开那块起了暗花的花累缎,在“茕茕白兔、东走西顾”的下面,又写上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几个字,想了一会儿似乎又觉不妥,润了润笔又写了两行: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写好后看了又看,等墨迹干透以后,折叠好放回小漆盒里。
天黑以后,山花揣了小漆盒偷偷地溜了出去,临近皂角树的时候,她故意放轻了脚步,冰凌碴子却仍然咔哧咔哧地响。幸好出门时多了个心眼儿,扛上了她那支长枪——万一碰见熟人,就说是巡逻查岗。
山花在皂角树边的黑影里站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有人来,拿着小漆盒的手已有些麻木,两只脚冻得钻心地痛,跺两下又怕弄出响动。正要转身走,早来忽然蹦了出来,山花吓了一跳:“你个鬼哟,吓死人了,以后再这的真恼了。”
早来也不吭声,抓了山花长枪上的带子,嘀嘀咚咚地来到大北沟里,说:“痛痛快快的一句话,怀里抱的啥?”山花以为早来说她抱在怀里的盒子,就用肩膀蹭蹭他说:“自己拿回去看!”“俺说的是白天怀里抱的东西儿!”山花抬起膝盖在早来的腰上顶了一下,嘻嘻笑着:“你也有脸说,你一头的浆糊儿不是?赵老拐胡屙吣的话你也听?谁家大闺女生个孩子还抱了满世界谝?——还不抵傻二小精哩!”山花半喜半嗔的一说,早来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和白天的时候一样,开始听赵老拐一说,早来一镢头刨死山花和安排长的心都有,当他远远看见坐在吱吱扭扭地叫唤着的毛驴车上的山花时,十分的怒气就跑了三分,当他一声断喝截住了毛驴车后,穿了黄军装戴了棉军帽,留了齐耳短发的山花慢慢地抬起了头,两只会说话一样的大眼怕光似地眯了两眯,头轻轻地向边一歪,一半惊喜一半怒地哼了一声后,他就做好了败阵而逃的准备。
回到家后,他就一直为晚上究竟和山花见不见面而矛盾,不见又想、见了又怕,最终还是没有管住长在自己身上的两条腿。天刚苍苍黑的时候,他就在皂角树后的墙角处蹲了下来,寒冷的风和内心那团炽热的火强烈地交织着,一半的寒冷和一半的激动在胸膛中翻涌滚动,不听话的两排牙齿嗒嗒嗒地相互碰撞着。见到山花时本想迎上去,竟一时掂兑不好要说些什么,等到山花扭身要走的时候才钻了出来。
他思考再三的第一句话,原本计划就像林满仓那把抡圆了的镢头,就应该扯天扯地地刨出个大坑来,不想一下子撞到了西山的青花石上,冒了一串火星后又给弹了回来。
王早来此时的感觉就像一只老鼠,鼓足勇气探头探脑地刚到洞口,大花猫的爪子就一下子砸了下来,尽管没有伤到什么,惊跑的魂魄却一时难以找寻回来。
沉默了一阵子后,山花说:“那是瘦三到白口镇买荞麦捡的闺女哩,差不多一生儿(一周)多了,白净得很嘞,比你给俺的那块玉还细白,名儿还是俺给起的咧,叫小玉。这孩子头两天还好好儿的大吃二喝,前儿个(前天)开始不吃不喝高烧不退,俺就托安排长在解放军的卫生所找人给看了看,打第二针就好多了。——咋?你想要?给瘦三说说抱恁家去,不过——你嘴上还没长毛儿呢,最多当她个大哥哥……”
山花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一直说个不停,早来轻轻地扯了扯她枪上的帆布带说:“别去当那个破民兵了,男男女女的在一堆儿打打闹闹,就是没有啥事儿,也不好看不是?”
山花把枪摘下来,又背到了另一个肩上:“你整天关在家里头大门儿不出二门儿不迈,都快成绣女了,也不看看全国的形势?抽空儿多出来走走,也听听大会,要不慢慢儿真成傻二小了。石家庄都解放了,瘦三的闺女说不定就是国民党的部队逃跑时扔的,用不了多长时候儿,全国都解放了,你知道新中国以后是啥样儿?想都不敢想呢!”
山花冻得发抖,早来忽然拉住山花的双手塞到自己腋下,说:“俺知道外边的世界大得很了,书上不是说,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么?光大坡地一个地方儿也起不了大年五更,话儿说回来——你——你可得叫俺放心。”“看你都想些啥事儿,臊不臊?大老爷儿们也该有个肚量,老想些歪事儿说些歪话儿,就不是俺心里头那个早来了。”
山花用力夹一夹胳膊,怕那个小漆盒掉下来。早来的两只手却不安分地从她的袄外边伸了进去,手指头努力地从腰间紧束的皮带往上钻。
山花感到一阵冰凉:“干啥!——啥时候儿你学得这么坏?光说别人,自己早成了赵老拐的徒弟了!”山花说着,一股薄荷伴了杏仁的味道呼地钻入她的鼻孔中,她感到早来那双冰凉的手,慢慢地变得麻酥酥的滚烫起来,一股燥热渐渐荡遍全身,她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早来腋下的衣服,心脏怦怦地跳着,好像要向嗓子眼涌动。
早来急促地喘息着说:“俺想抱着亲亲你……”“又不是烧饼馍馍,看馋掉你舌头!”山花本能地一扭身,枪管碰到了早来的下巴上,早来吸溜着嘴抽回手后,山花抻了抻耸上去的棉袄:“坏小子,量你还没长出那个贼胆儿来!”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小漆盒递给早来:“天不早了,回吧,心放回肚里安安生生睡个好觉!俺把自己关这里边儿了,回去自己琢磨去!”
山花刚走出几步又扭头回来站到早来跟前:“过来,过来!往前靠靠,叫俺再闻闻你。”说着,将嘴伸到早来的脖颈处,结结实实地吸溜了几口。
早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山花呼出的热气和冰凉的鼻尖,是一种痒痒的、滑滑的那种感觉。
①草箭子:草类植物的那截细长的梗,能拿来穿东西用。
②下水:动物的内脏及肚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