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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二亩良田和命相连(8)

大坡地 张金亮 2289 2024-11-19 04:28

  墓丘沟两边都是土堰,中间一条四驾马车的路,土堰上一个个黑土洞,土洞中放着一具具等待下葬的棺材。人少的时候,即使是在白天,胆小的人从墓丘沟过,也会觉得头发一根根地往起竖。

  林先生虽读了不少书,平时却尤其胆小,到了沟口,就再也挪不动那两条腿,返回去又怕人笑话,他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回,四周的山在一点点地向暮色中隐去,墓丘沟里一会儿比一会儿阴沉。赵世喜还在他家等着,真这样回去,恐怕连觉也睡不成了,他万般无奈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四下里踅摸一遍后,在路边捡到一根棍子,一咬牙,闭了眼抡着棍子冲向沟里,一边跑还一边喊:“魏老大!——魏老大!——你个贼羔子!魏老大!——魏老大!——贼羔儿!贼羔儿!贼羔儿!——在哪儿?答个话儿!答个话儿!”

  林先生叫喊着,疯了一般地奔跑,上了裹脚垴后还在喊,等终于累得喊不动的时候,才发现跑过了,三棵杨树的那块地已到了屁股后面,林先生又扭头往回走,气喘吁吁地满头大汗。

  裹脚垴地势高,六月的天气里刮着一股清凉的风,走到高处的林先生稍稍安逸下来,也没有了先前的害怕,四下里瞅瞅,三棵杨树的地里没有一个人影,心里马上又紧张起来,转而哭笑不得地说:“老大!你个贼羔子藏哪儿了——你贼羔子赵世喜也是,就替你写了那俩字儿,犯得上折腾俺?你个贼羔子……”

  林先生正无可奈何地骂着,魏老大担了一担水从沟里往上走,一边走一边说:“林先生吔——哎哟,这秀才真造反了,造了反就了不得,了不得,狼咬着屁股一样,黑更半夜开骂了,叫谁惹了?这回真惹得不轻,都骂开贼羔子了!”老大放下扁担,拿个破瓢一棵一棵地浇豆子。

  林先生一屁股坐下,扔了手中的木棍,说:“还就是骂你个小贼羔子,耳朵恁灵,咋不给答个话儿,嗨!你还别说,赵世喜这贼羔子,俺不就给写了个地契,遭了啥罪了?这要饭的还不走夜路呢,非逼着来不行,就跟俺欠了谁的债似的。你不知道——哎呀呀——过那墓丘沟,两腿发软脊梁骨发凉,老疑惑屁股后边有啥撵着。哎——俺说,这天不下雨啦?半夜担水浇。”

  老大呵呵地笑着:“这气力儿是奴才,走了再回来,这庄稼苗儿走了就再不回来了。”老大浇完水,叉了腰在那里边说边看,尽管看不见,他也要在暮色里想一想,姓魏的土地里定能够长出一片人见人羡的耀眼的庄稼,他要让大坡地的人都知道,他魏老大是一个多么强的庄稼手!他地里长出的黄豆和绿豆,定会颗颗硕大而饱满;长出的高粱和谷子,红彤彤的红一片,金灿灿的耀人眼。

  想着想着,他忽然感到身上的每个汗毛孔里都散发着无数个熨贴和舒坦,仿佛有一股千钧之力自丹田喷涌而出。

  林先生拍拍屁股也站了起来,站在老大近旁四下瞅瞅,说:“你到处瞎踅摸个啥吔,黑咕隆咚的一大片。”老大嘻嘻笑着说:“你不是说隔行如隔山——俺看不懂你的书,你看不懂俺的苗儿,是一个理儿,要是都懂了,这世界不就乱套了?”

  林先生摆摆手,他要再给老大说说关于地的事,魏老大也知道他想说啥,林先生要张嘴的时候,他早担起水桶扛了锄,啪嗒啪嗒地往回走了。走到村口,扭过头对林先生说:“要说也不怨你,俺真想问问他,这屙出来的屎,还能不能坐回去?”

  只要不旱,秋庄稼是一日三变,玉米正抽着嫩嫩的长须,豆类开始结荚,谷苗子也变得黑咕隆咚的一片幽深。正是秋风乍起的时候,漫山遍野的碧绿,在争相炫耀着庄稼人的辛劳。

  这天接近中午,魏老大锄完赵家最后一块地,扛了锄顺路拐到了裹脚垴,远远地看见一匹杂青骡子正在他的地里吃豆苗,他急慌慌地高喊了几声,那骡子竟然头也没抬,他感觉脑袋里忽然嗡地一声响,就像谁在啃嚼着自己的儿子一般。他蹦了两蹦就蹿到了跟前,抡圆了锄头向骡子的屁股刨下去,骡子受到突然的一击,便猛地向前蹿,看见前面的悬崖就又猛地一回头,由于速度过快,屁股掉了下去,卡在那棵楮桃树上奋力地踢打着。

  魏老大也是一惊,吓出了一身冷汗:骡子要是爬不上来,掉到沟里去就只有吃肉的份儿了。也还好,那骡子用力地挺了几挺后还是爬了上来,踢踢踏踏地又摔了两个跟头后,三条腿蹦着跑走了。

  中午回到家,老大正端了一大碗稀饭在喝,林满仓慌慌张张地跑来说:“老大,你打了一匹骡子?”老大巴瞪着眼点点头,满仓一把夺下老大手中的碗说:“俺东家的那匹青花儿骡子,你不认得?东家正说着找你算账呢,你快出去躲躲,该干啥干啥去,骡子屁股上掉了一块肉,后腿也瘸了,要不折还好,折了可咋赔?”

  老大还是不走,说:“王炳中咋啦,他的骡子缺管教,吃了俺两三分地的豆苗儿。”满仓有些急,推了老大往外走:“你又不是不知道炳中那火烧毛的性儿,记不记得他砸恁东家的牛?再说,就是吃了你的豆苗儿,也不能把人家牲口往死里砸不是?牲口它懂人话儿?”当老大听说那骡子腿折了的时候,内心也有些发怵,当时他也是一时性急才下了手,原也没有想那么狠,满仓推搡了几下,也就扛了锄下地去了。

  天黑的时候,老大又来到裹脚垴的地里,把啃掉的一片豆苗儿拔了,用锄耪暄了以后又种上了荞麦,忙活完又把地边蹚倒的栅栏重新埋上,又坐了一阵子,一股疼疼痛痛的难受渐渐地涌了上来。

  他长这么大,挨过骂挨过打,忍受了无数的欺凌和屈辱,唯独没有欠过别人什么,正像满仓说的,牲口本不通人性,何必因为几棵豆苗儿把人家牲畜往死里打?北圪台儿上传出去,他也是五尺高的汉子,竟然背地里厮打人家的牲口,那他自己的品性还不和赵家的人一般模样?那和吃草的东西有啥分别?(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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