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大看来,杨旗旗那一脸惨白倒也可说,最终也不过是一个死了连家谱轴也不能写上名字的娘儿们,活着的时候再厉害、再风光,做完传宗接代的那些事以后,也就干瘪为八月天气里的一根枯瓜蔓了,无可奈何地谢世之时,即使还有谁记起当年那个大北瓜的辉煌,至多也是在棺材头上给写上个歪歪扭扭的“杨氏”后,也就再回不了头了——自古便是面条儿不算饭,娘儿们不算人!
最可恨的是赵世喜,一对的小眼晴生动而灵活,一撮的山羊胡子稀稀落落,瘦削的腰身似乎总也没有个安分的时候。锄小苗儿的时候,老大的鞋底上磨穿个大洞,前面还捅出个脚指头,不小心又踏到了石头碴子上,他痛得钻心,挑出那块石头碴后,殷红的鲜血就一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进财的媳妇儿小桃给找了双进财的旧鞋,可惜老大的脚奇大,只穿进了多半个脚掌。小桃便俯下身来给他量脚,想给他做双鞋穿,不想小桃给孩子喂奶忘了系领子下边的扣子,一对蓬蓬勃勃的nai子羞答答地闪亮夺目,老大忍不住多瞄了两眼。
大坡地人常说,女人娶之前是金奶,娶之后是银奶,生了孩子之后那就成了狗奶,其实那有啥?没有见过狗的人,第一回见狗准喜欢!
等小桃走了一会子后,老大飘飘荡荡的魂魄还在云里雾里转悠着不愿归位,赵世喜就斜楞着眼抡起手中的痒痒挠儿,猛地敲砸他的手背。人的手背原本就骨多肉少,是最经不住敲打的,这猛然的一击,把还在发着癔症的老大敲打得直想跳起来,那边还声色俱厉地呵斥着:“摸裆里的东西儿长毛儿了没有?浑身尿骚味儿满嘴奶腥气,衣胞子还没沤烂呢,能当上老太爷?牵着狗进店,屙粪不多吃屎不少,本事不大心思不小,想变成老天爷?”(衣胞子:胎盘)
魏老大越想越不痛快:变成老天爷?这老天爷也不是个公平的主儿!恁赵家整日价耀武扬威呼一喝二,还不是因为那一坨牛粪!可有谁知道,一坨牛粪就让赵家屎壳螂变了知了——从此一步登了天!
老大吃完窝头后,使劲地向地下吐了两口唾沫,然后运足力气压低声音叫了声:“一坨牛粪!”那声颇具底气的怒吼和肚子里同时爆出的几个响亮,在他的小屋子里一齐消逝尽净之后,全身就涌来一股说不清的舒服,一个呼噜刚刚响起,就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据流传着的故事,赵家的发家史也的确和一坨牛粪有关。
对于祖祖辈辈的大坡地人来说,手拿一块脆生生的萝卜咸菜,咕咚咕咚地喝着大碗的稀饭,然后大嚼上一口小米面的窝头或饼子,那真的是他们世世代代不懈的想望和渴求。至于稳排大坐在八仙桌前,碗中喝汤盘中吃菜的幸福美满日子,那只是一个传说或一个遥远的希望所在,而赵家却实实在在地这般消受者。赵家的发达,在大坡地一带被一个口耳相接生生不息的故事传奇着,并在人们充满嫉妒、艳羡、幽恨和无奈的情绪中,不断地加工演绎着——但大家似乎都坚信,赵家的来龙去脉确和一坨牛粪有关,因为赵世喜的父亲就叫牛保!
赵世喜的爷爷叫赵文,父母早亡,共有弟兄两个,弟弟叫赵武。本来望子成龙的父母寄寓着一个文武双全的梦想,谁承望,长大后的文武弟兄却天悖人怨,文亦不成武亦不就。
倒也是,世代繁衍生生不息的庄稼主儿,都像挖太行山的愚公,在自己困苦难捺力所不及之时,便把那永恒的梦想移交给后来的子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仿佛在这“无穷匮也”的子孙中,定会有一条腾跃龙门的鲤鱼。“无穷匮也”的子孙被前辈们寄予的厚望,像一根凝重无限的扁担,接过那根凝重无限的扁担荷在肩头,在一生不堪重负的几顿奔波几顿劳苦之后,无可奈何地再次充满希望,把那根凝重无限的扁担移交给“无穷匮也”的曾子孙。子孙无穷匮希望也就无穷匮。
接过那根扁担的赵文,他并不知道他是曾子孙还是曾曾子孙,在他还不能移交的时候,就用一句流传千古伤怀千古的大白话,替他的曾曾曾子孙作了总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单论这一点,他的后代或许就应该对他倍加尊崇甚至感激涕零的,因为他至少是一位认真且善于总结小历史的小贤达!更何况,后来的赵文虽未挖倒那座山,但他至少挖倒了一个小土丘——他为后来的子孙们留下了一方遮风避雨的所在。
赵文处世圆滑而精明,做完亩半坡地的活后,便偷闲干些动口不动手的小勾当,像说个媒、倒腾俩烟泡之类的,划拉到手的几个小钱,虽不能保证日日吃香喝辣,却也短不了饭菜里的油盐。不想在灾荒年的时候,他不知拾着吃了些什么有毒的东西后,肚子便出奇地鼓涨起来,待产的孕妇一般,媒婆嘴和烟泡手倒腾来的那俩小钱,都又生生地送给了卖草根树皮的先生。先生很喜欢,那病却不见好。赵文个头本来不大,又加了个鼓绷绷的大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远远地一看,就像秋天里等着下籽的大肚蝈蝈儿一般。当地人管蝈蝈儿叫蚰子,所以渐渐地,大家都管赵文叫“大肚蚰子”。赵文天生的好脾气、好人缘儿,“大肚蚰子”的雅号,只要有人叫他便应,这“大肚蚰子”就流传开来。因此,人近三十也未娶妻生子。
赵文对弟弟赵武有一个简洁明了的总结:富身子穷命。话虽不好听,细想起来却有那么一点意思。赵武生就一副白面书生的好面貌,挺拔俊伟的身板儿,似一株耀人眼的钻天杨,还天生的一副好嗓子。
或许是因为天生丽质归戏子之故?赵武自小迷恋丝弦戏,而且在戏中男扮女装唱青衣,加上平时温顺腼腆本有些女儿之风,再经那么一打扮,忽闪忽闪的大眼,经过一番刻意的形象化之后,竟比一真女子还多了几分妩媚风流。怎奈时运不济,朝廷忽然禁演了丝弦,他又不善做其他的营生,整日在家里装装扮扮的生活终究抵不了吃喝,日子久了,便一日不如一日起来。终于有一天,这装扮起来的美人儿,妻子再也不愿意多看半眼,她便抱上唯一的女儿,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