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人头攒动来来往往,他在街中转悠了几遭,来来回回把东西两边的两棵大槐树看了个够。
去年的时候,有好多人说东边的槐树蔫了,连树上的麻衣鹊(喜鹊)也搬家了,还是西边的槐树长得好,气势雄壮。他端详过几回,东边的那棵象征着赵家的树,除了落下一些黄叶之外,似乎看不出其他的端倪,西边的那棵树尖上倒是新架了一个麻衣鹊窝,两只黑白相间的麻衣鹊,正在“喳——喳喳”地昂着头翘着尾巴叫。世喜今日看了又看,两棵树的树枝都透着绿色,毛茸茸的嫩尖从枝枝丫丫上拼命地往外钻。
在他看来,似乎东边的那棵树更绿了一些,仔细看了又看,的的确确比原来更加葱茏,他想象着这个槐树也住上一窝麻衣鹊该有多好!夏季一到,在热烘烘的天气里,巨大的树冠撑起来,碧绿碧绿的像一把大伞,上面有凉风下边有阴凉,更有他求了佛祖的庇佑,在树荫下放上一把太师椅坐上去,摇了大蒲扇,跷起来二郎腿,看见个能说会道的爷儿们,就高扬起头给他朗笑上两声;过来个细腰***的娘儿们,就拿脚尖子勾上她那么几勾……那将是一个多么舒心逍遥的所在!
赵世喜静静地想:就是那麻衣鹊,天生的一个捣蛋娘儿们,专拣高枝儿去,王炳中去年不就在树下埋了个死小猪儿?日恁奶奶的,今年咱往树下埋头死驴!
正想着,觉得身后有人捅了他一下,扭头一看,原来是聚财笑嘻嘻地在后面。“干啥嘞?”世喜问。
聚财拄着拐棍儿,晃晃悠悠地来回挪了几下,说:“身上带钱儿了没有?”世喜悄声说:“就知道要钱儿,快看看,咱这树是不是比西边儿那棵长得好?”聚财拄着拐棍儿来回看了一下,撇着嘴点着头说:“是,是,真比那棵长得好吔。——急着用,爹,给个儿。”
世喜只顾看那树:“是,还就是!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哼,俺就不信……”聚财有点儿不耐烦:“给就给,不给就拉倒,啥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林先生写对联儿常写那几个字!一个在阳处,一个在阴处,能一个色儿?叨叨絮絮的发神经。”说着话,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聚财的话似乎并没有惹世喜不高兴,他两手叉了腰,向着西边槐树下的瘦三喊:“瘦三,过来!你今儿的贯尝俺全包了,这边儿来!就在俺这边儿这棵槐树底下煎,谁吃,俺请了!”瘦三把摊子一件件地捣腾了过来,在街里玩耍的几个孩子,也围拢来要吃世喜请的贯尝。
聚财刚走不远,听见父亲请客,拄着拐棍儿一拐一拐地又摇荡回来,一边摇荡还一边说:“俺说,敢是俺要吃,还不知道叫不叫吃?要个钱儿说没有,石碾街请客儿倒大方,真是!真是!别人不知道,那能哄了俺?搂着老虎亲嘴——一回足够,一回足够!”聚财嘟嘟囔囔地拿了小盘子一边往前边挤,一边用拐棍儿驱赶着围在瘦三身边的孩子:“去去去!给个拐子争食儿,要脸不要?要脸不要?这爹娘咋教的?”
聚财吃了几块后就放下盘子不再吃了,斜着眼瞅了瞅世喜说:“这俺说也是哎,这娶了媳妇儿就成了另一家儿了?爹不是爹,儿也不是儿了?——也好,那边儿的钱啥时候儿过来了,可没有你一个子儿!”世喜看也不看,撅着嘴往他的洋货店里去了。
聚财说的“那边的钱”,是指世喜送上鸽子岭的钱,红梅娘上次让土豆儿来看红梅的时候给捎信儿说,既然成了亲戚,给老歪说说退回一些来。红梅娘的意思是一来聚财伤了腿怕闺女受委屈,二来赵家卖了店和地,日子也较从前紧些,既为亲戚,则是亲必有一顾。
聚财不太知道钱的来龙去脉,只知道山上的亲戚要帮衬些,也只操心钱的数目。当他知道最少也要一千大洋时,就连被打瘸的腿也只字不提了,只道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气,于是天天急切地盼着等着。每每提起的时候,世喜总是说:“自始至终俺就没想那一回!一千大洋,这狼嘴里头能掏块肉吃?哭得不痛想得痛!”
后来一直到了五月临近,鸽子岭上“帮衬”的钱也还是没有个影踪。聚财过惯了花钱如流水的日子,世喜近来卡得也紧,红梅娘那边又靠不住,心情就日渐糟糕起来。红梅正在风华浓郁的年龄,聚财要么深夜不归,要么回来倒头就睡,一边是杨柳依依,一边是雨雪纷纷,世界上有谁碰到过这样的鬼天气!红梅便有些急。
终于有一天,她一把掀了聚财身上的被子,说:“这是个啥东西儿,这是个啥东西儿!纸糊的灯笼儿也经得起摇三摇晃三晃,就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歪脖儿瘸腿儿,咋也得算根嫩葱儿!抵不上个鸡子?这是个啥东西儿,咋还不抵个老头儿?”
聚财一听,霍地坐了起来说:“才刚刚儿说啥?”红梅也不示弱:“这腿拐了,别处儿也拐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后来竟叮叮当当地打了起来。
世喜听到动静就赶紧过来敲门,不想里边把门闩了,啪啪啪一声接一声的脆响,不知是谁打谁的脊梁,还是谁打谁的屁股:“谁稀罕恁娘的钱,俺赵老拐上鸽子岭,放个大屁就把脚后跟给砸了,连腿也给捎带了,你浪出来水儿也是臭水儿……”
又是啪啪啪的一阵响之后,后来就听见红梅在大骂赵老拐,再后来好像聚财把红梅坐在了身下打,而且随着节奏喊一声打一下:“叫你喊,叫你浪,下辈子叫你当和尚……”
世喜跺着脚叫起了小桃,也只是屋外该喊的喊,屋里该叫的叫。黎明时,骂赵老拐的声音小了,赵老拐也不吭了。
说来也巧,第二天上午,老拐还在睡觉,红梅披头散发地红着个大眼圈在屋中坐着,土豆儿敲门没人开,就隔墙跳了进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