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食堂、大公社,就像漫地里一声惊雷之后滋生的小草,铺天盖地而来威武而茁壮。苏敏敏已一步步向西挪了好几个村子,村村都在吃大食堂,除了个别人藏了三升五升的谷米,多数百姓家里再没有一粒可以裹腹的粮,想吃饭只有到大食堂,再多的票子至多当一把引火的草。村子里的人几十年混在一起,闭上眼听声音就知道张三李四王五赵六,苏敏敏再胆大,一只鸭子也不敢挤到鸡群里去抢食吃。随着日日的西挪,她已挪到了湡水县的边缘。
赵起升总害怕,她走过的一个个地方,就像兔子拉了一路的屎,说不定啥时候就引来了肩膀上扛枪的人。
苏敏敏的肚子像个小山包,脸上细密细密的汗珠子,她靠在那个铁黎木的箱子上,长脖子上的青筋跳跃了一会儿后,从屁股底下抽出那把德制小匕首,对起升说:“甭发愁,俺早就说过,俺本来是缺了一件宝的女子,给你相好了这些天,够俺了。自己早一脚踩空了,谁也不怨。日后,过个寒食啥的,到十字路口儿给烧几个纸钱,念吁念吁,就够了……”
敏敏说着,就眼泪汪旺地把起升搂在怀里,拿在手里的小匕首寒光闪闪,似乎能削铁如泥。起升从兜儿里掏出两盒高原羚递给她:“你把俺当成啥?咱啥时候儿立到大街上都直撅撅,俺是个立着尿竖着走的人!——收拾收拾,也梳洗梳洗,该描该画的也整整,记住了,三天后,俺来接你。”临走时,他把嘴凑到敏敏耳边悄悄地说:“俺就待见你身上的那股味儿!”
一天夜里,红彤彤的炼钢工地上也不再人声嘈杂的时候,在王家花园最西北角的那间小屋子里,苏敏敏住了进来,随身带的只有铁黎木的箱子和几个简单的包裹,赵起升一一搬了进来后,问:“住这儿,咋样儿?有啥感觉没有?头皮子长不长?”
敏敏就笑:“啥感觉?踏实多了,头皮子倒也不长,光流汗,肚皮倒乱跳,你摸,宝宝儿在里头蹬呢!”过了一会儿,敏敏问:“再不挪了?”起升说:“挪!咋不挪,再一回,挪到俺家,就到头儿了。”
敏敏斜身躺在苗香香睡过的土炕上,两只眼一直不离起升的身影,幸福无比的神态像个刚热恋的女人。看了一会儿后,她抬了抬手,让起升关了门,把铁黎木的小箱子搬到了土炕上,敏敏打开之后,只见宝石翡翠金玉玛瑙的一大堆,赵起升只觉炫目耀眼的一片,脑袋嗡嗡地响。
敏敏拿起一个莲花状的瓷碗说:“这是宋代钧窑的青瓷莲花儿碗,单这一件儿,叫你可着劲儿地花,一辈子恐怕都花不完!”他只在家里见过父亲的一个和田羊脂玉,两个小童子捧着一颗碧桃。父亲说那块玉能盖一片上好的庄院,只是不敢拿出去卖。至于一辈子都吃用不完的东西,他想都没敢想过。
他抬头看了看敏敏,不像在说胡话,联系到杨老歪,他断定敏敏的东西价值连城。杨老歪的叫汤驴肉还能养差不多半个村子的人,他原先的营生恐怕要超过十个、百个叫汤驴肉!
想着,心里就说不清地慌乱。单苏敏敏一个人,他揽在怀里就是贴在心口的一块肉,加了一箱的东西,一下子令他不敢触摸了,就像《聊斋》里的狐媚子,听一听想一想就足够,要真有一天从书中钻出来,带着一阵迷香蹦到床上去,一般人的胆和肝都会一齐爆破的。
他突然感到眼前这个香生生的长脖子俊女人变了,她原来是一驾毛驴小车,他盘着腿坐上去,碾过弯弯的青石桥,再从大北沟一直轧过去,装了他的谷穗、高粱、红薯,载着他的豇豆、绿豆、黄豆,让一个个龇牙咧嘴担着担子的人,不无惊讶地羡慕嫉妒得要死,至多自夏官道到石碾街再过尚官道,一路西行到了静峦寺,那才是他稳妥至上的受用。眼下,不说箱里的东西,单说那只藏在水里多年的木箱,当当硬得仍像一块铁!——本来养在水缸里的一条鱼,一下子扔到大海里准不能活,吓都得给吓死!
在他的眼里,那架毛驴车忽然变成了一列咣里咣当的火车,而且,那列火车正要咣里咣当地开往赵家,他深深地担忧,砍光西山上的树,担干蓄水池里的水,也不能让那一溜咕嘟嘟冒着浓烟的铁家伙继续跑下去。
他有点儿不知所措,比敏敏告诉他怀孕时还要慌乱十倍。
苏敏敏每天吃着赵起升从大食堂里偷偷揣出来的饭菜,当他终于拿过来十斤米十斤面后,敏敏生了,不太胖的一个男孩子,哇哇地一直哭。
大坡地再一次陷入慌乱,不知谁开了个头儿,就都从炼铁炉中往家里夹火炭,说老君炉的东西避邪。大家都说王家花园又来了个东西,长着翅膀能飞,一会儿学猫儿叫,一会儿又学小孩子哭,忽闪忽闪的眼能放光,打个滚儿就冒一串火,使劲儿咳嗽一声就是一个炸雷!
公社的梅书记很生气,他让人给赵起升带了个话儿:干不了可以调整调整。
赵起升感到有一座山正向他压了来,快把他挤扁了,脑袋胀得生疼,身上的每个关节都在打着颤,他要灵魂出窍了。
自从认识了苏敏敏,他感到自己突然长大了,苏敏敏就像一个开阔的校场,一次次激昂着他所向披靡的雄壮——那片不知名的青纱帐犹如一片蓝天,在敏敏醉人的哼唱中,让一只雄鹰自此蹿入苍穹;他或许就是小船一条,在敏敏的摸索中挂起风帆,驶入惊涛骇浪的沧海……如今,鹰的翅膀折了,船上挂帆的索断了,他忽然开始感悟敏敏的话——熟与不熟,他只不过是一个柿蛋蛋!
当花园里的那只“猫”正在嚎叫着的时候,赵起升才把一切给老拐和红梅交待了一清二楚——像托过来一副洗不净、煮不熟,煮熟也没法儿吃、甚至没地方儿扔的臭下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