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顺元年八月,盛夏,天气异常的燥热。
苏悦菡是天生不惧热的体质,饶是太阳再毒、温度再高,在她身上也不会有一丝的汗。只是其余的人却没有这种天赋异禀,于是鸾阙宫的大殿里,这会儿四公主吴熙妤,薄纱的宫装袖口已经撸到了肩膀,露出两节嫩藕似的粉白玉臂,长裙被她撩起到大腿上,薄若蝉翼的丝裤下,浑圆的长腿也隐约可见。
吴熙妤的对面是和她同样一副蔫耷耷、无精打采样子的轮轮,眼皮子都懒得抬,只是吐着舌头呼呼地喘气。这些日子它倒是也跟吴熙妤熟稔了起来,可是这会儿让吴熙妤抱它,吴熙妤却也是不干的,这大热的天,轮轮就跟个火炉子似的,抱在怀里,谁都不舒服。
春暖一边抹着汗,一边拿着扇子使劲儿地给吴熙妤扇着,吴熙妤却还是有气无力地抱怨着:“皇后姐姐,你们这的夏天怎么这么难过啊,看来以后到了夏天,我还是回去我们吴越避暑的好。”
苏悦菡却仍是静静地喝茶,才泡的热茶,轻轻地吹,热气熏着脸,苏悦菡也不觉难受,只是好脾气地抬头对着吴熙妤笑笑,“也是今年格外地热了些,往年也不至于这么燥的。”
桌上有冰碗子里冰着的果子露,黄橙橙的,甚是好看,头几日喝的时候,吴熙妤还有点好奇,这些日子却也是腻烦了,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喝着解暑气,一边拿手指蘸着桌子上化出的水,写着字。苏悦菡定睛去看,来来回回地就写着“皇上”俩字,心里暗暗也有些好笑。
吴熙妤的确是有些日子没见过阮黎望了,苏悦菡若不是去给阮黎望的宫里时不时地送去些冰镇的果子露或是冰盆子,其实也是有些日子没见过阮黎望了。
这些日子朝廷的事不少,阮黎望早就是忙了个焦头烂额,连菱儿这么个心头肉都,时常也想不起来太多关照,更别说如今还什么都不是的吴熙妤,阮黎望是连问都是懒得多问一句的,几乎就忘了宫里还住着这么位娇贵的客人。
其实吴熙妤对阮黎望倒也并非是心仪,只是对于这个几个月后会成为自己夫君的陌生人实在是好奇,她心目中的皇帝该是他父皇那个样子,老成的,威严的,有胡子,有皱纹,严肃起来冷若冰霜,慈祥起来,却也会笑容可掬的样子。
阮黎望却不是,浓眉、秀目,鼻直口方,光滑的面上没有皱纹,也没有胡须。他也是严肃的,但是眉眼间好像还有些孩子气,尤其是对着皇后时,时常会有些傻气的表情,让吴熙妤觉得最是好玩。但是私底下偶有单独接触,却又觉得这人很冷漠,浑身都透着股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疏离,与她父皇的威严不同,并非一种压迫感,只是彻头彻尾的漠视。这让从小万千宠爱的吴熙妤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总想着要逗他说点什么,让他也注意到自己,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却是连面也见不到了。
当然,说穿了,吴熙妤也不过就是无聊。皇后苏悦菡每天忙得似个陀螺,头先的日子里,她还喜欢跟在苏悦菡的后边到处去玩,时间久了,发现苏悦菡每日里无非是跟几个老太妃或者太后聊天,要不就是跟营造司、内务府的人商量这,商量那的。没事还要接见下太医院的太医问问宫中几位老主子和小主子的身体,又要跟御膳房随时根据每个宫主子的口味调整着膳食。琐碎而无味,倒不如她自己四下转转好玩,或者跟轮轮打闹会儿,可是该转的地方也转过了,轮轮现在也跟她熟了,不需要她再想着法子讨好。所以,更无事可做。
这阵子天气热了,动不动就是一身汗,吴熙妤也就更没了兴致到处去,于是就更无聊,捉住个苏悦菡稍闲在的日子,就赖着她说话。
苏悦菡却多少是有些心不在焉的,一半的心神应付着吴熙妤,一半的心神却幽幽地想着事。
前几日见到父亲的时候听说,最近西北干旱,南边却又涝了。各处安排着人去赈灾,弄得国库就又紧张了起来,又得去派人下去敛钱充盈国库。这边厢已经是人仰马翻,派去西北的赈灾钱粮还不知怎么让江洋大盗给截了去,案子还在破着。可当地的灾民多日未得赈济,就有几个挑头闹了事。西北正是永昌朝的边界之处,边境线之隔的蛮荒之地有几个游牧的部族,早年间阮齐疆还在的时候,是有心收了他们的,但是那时要做的事太多,时机也尚不成熟,等到时机差不多了,人却又病入膏肓。
如今那帮部族有彪悍者,就趁乱跟着那些闹事的灾民一起,跟当地的官兵打了起来,打砸抢烧无恶不作,西北那片地方一下子就乱了套。朝廷上又还要去派兵马平乱,可是老将军韩启彰如今年数大了,诸病缠身,虽是请缨上前线,谁又能忍心呢。只是不让韩大将军出马,阮黎望一时却也没个趁手的人能派出去。这些时日,正是急得牙疼上火,加上天气又热,连饭都是不怎么吃的下的。苏悦菡眼见着他就瘦了一圈,可是除了让御膳房做些绵软的吃食,太医院开些清火的药材,她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父亲说他们也都在努力地想着办法,让苏悦菡多说些开解的话给阮黎望,让他也宽宽心,总是会有法子的。
父亲走时却又忽然问苏悦菡道:“小荷,皇上可还能听得进你的话?”
苏悦菡谨慎地答道:“也不好说,一半句的若是顺耳,怕是也能听的进。”
苏定远就叹气道,“小荷,那你瞅着时机跟皇上说说,还是提防着淮王跟莫离公主那边,最近听说他们接触的挺频繁,为父的就怕他们再趁乱添了事。不过也不急着一时半刻的,现在皇上心正乱着呢,我们前几日与他提这事,他还好好地发了顿脾气,说那都是他的亲人,为何要防。过些日子,等眼前的乱子过去再说吧,找个皇上心情好的时候,念叨个一句也就是了,听得进,听不进的,我们也提早商量点应对的主意就是。”
苏悦菡当时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这会儿吴熙妤在这缠着她说话,她的心思却也飘走了。她也是当真替阮黎望发愁的,看着那个初识时,不知天高地厚,整日里闹小孩子脾气的阮黎望,这下忽然就成了个忧国忧民的帝王,终日里愁眉不展、六神无主的样子也是有点心疼的,不过就是几个月的功夫而已,面皮子上那点光泽就都不见了,更不消说眼神的光彩都黯淡了下来,她却是也无能为力的。国事,她帮不上太大的忙,私底下却也不是他的那朵解语花,除了关照着他的身子别生病,其余的也只能干看着。
而且,苏悦菡还有另外的烦心,西北,林烨然去的地方。此时糟了灾,还又乱着,她悄悄地打听过,已经是许多日没有一封的家书回来过了,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如何。
下定了决心,此生不再相见,却并不代表对那个人的消息可以置若罔闻。私底下只见过一次冯子余问及林烨然的事,冯子余也是爱莫能助,最多便是劝慰着,“凡安会照顾好自己的,小荷不用担心。”
可是怎么会不担心呢。
可是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即便她不是这个皇后,最多也只能是不惧千里路遥地过去寻他,却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也就是了了心里的念想,更何况她是这个皇后,就更什么也做不得了。只能揪着心,却还要笑着,因为偌大的后宫里,还有无数人看着她的面色行事,这会儿她若是也愁云惨雾的,只怕连后宫里也是要乱了的。
苏悦菡暗暗地发愁,吴熙妤却是一刻也不消停。实在是热的难受,就让春暖弄了大缸盛了水来,干脆扒了鞋袜,小半截腿光着泡进水里,嘴里这才满意地嚷嚷着,“皇后姐姐,您也试试,这样才凉快。”
好在是皇宫内院,好在是皇后的寝宫,轻易不可能有外人进来,否则一个堂堂的公主,日后的皇妃,就这么放浪形骸,只怕是要吓到不少人了。苏悦菡也只是无奈地笑,看她弄得水花四溅的,把个轮轮惹毛了,过去就扒她的缸沿,一人一狗又开始吵嘴,打架,苏悦菡心里却也羡慕的紧。
十五岁,两年前的自己,该是也没有这么无所顾忌过的,苏悦菡有些遗憾地想着,而这辈子,却也就再没这么无所顾忌的时候了。
没想到阮黎望这当口会忽然就来了,事先也没让人通秉一声,待听到唱诺之声时,人都已经迈进了院子里。苏悦菡赶紧起身,下意识地便挡在了吴熙妤的跟前。
吴熙妤也是赶紧就站了起来,裙子倏地放下,人还站在水缸里,裙子吸了水,一下子就湿透了,想要迈出去,却又发现脚还赤着,进退两难。阮黎望纯属无意识地往苏悦菡身后瞟了一眼,看见衣衫不整的吴熙妤当场便弄了大红脸,尴尬地转了头去,只当是没见,哑着声音道:“梓童,春天那阵你给朕弄的那个什么百合的粥还有方子吗,快去让御膳房再煮些来,朕这牙疼的寝食难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