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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09 叠叠如愁,却向幽香暗断魂

朱颜誓 我思长安 3585 2024-11-19 04:37

  云罗是直等见到寿春宫,方才明白两名凶巴巴的内监要带她见的是谁。她心内惶惑,原本对那位性情刚硬的婆婆便有所畏惧,没入宫后她更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想着见到圣母皇太后的滋味,那一定不好受得很。

  不料圣母皇太后难得的客气,她刚刚跪下叩首,她便一迭声叫起,并且打发闲人远避。云罗怔怔地被她拉了起来,太后上上下下打量着粗布衣衫的女子,忍不住滴下泪来:“我的儿,你可受苦了!”

  觉出云罗身子轻微颤抖,目光更是不敢与她相接,便叹道:“哀家有这么让你害怕?”

  云罗不知说什么好,太后的儿媳只有一个,可是“韶王妃”已经死了,她是贱奴,可她又实实的不是这个贱奴名义上所代表的人,说是欺君,不说也是欺君,只有沉默。

  太后道:“哀家当初不赞成你和潇儿成婚,难道你至今犹自记恨?”

  记恨?她怕她尚且不及,何来记恨?更急的是,太后竟然打听到了她的真实消息,并且公开派人来找她,这消息怕不久就要传到韶王耳朵里,叫十八岁小王爷怎么办才好?

  她脸上流露出些微惶急,叫太后瞧了出来,柔声道:“好孩子,你心肠那么好,可惜老天怎么不开眼,把女儿家禁不起的噩运都让你受了?”

  云罗脸色唰的变白,旋即涨得通红,那些酷刑若噩梦,想到一点都是剧痛。太后若是真有些许爱惜之心,绝然不会这么清清楚楚地面说,和恶语羞辱毫无二致。她无地自容地重又跪下去,深深埋着头,咬着嘴唇不让哭出来,两边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每个夜里被惊醒的所有神经全部紧绷的那种感觉又来了,秋凉天气,瞬间夹衫都是湿的。

  太后仿若无觉,只握着她手,态度一味的怜爱温存,甚么异样也看不出,以沉痛的语气续道:“好孩子,你受了那么多苦,哀家原不该火上浇油。可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哀家万般不忍,却也不能不来求你。”

  求?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可被“求”的?云罗悲中带泪,止不住想笑,忽又一凛,顿时悟出太后那一层话意来。

  说下去,果然是:“好孩子,现如今潇儿他不知你在宫内受苦,虽然假韶王妃尸身发还,你是没名没姓地没入宫中,可是纸里包不住火,宫中的消息终是有一天要传到潇儿耳朵里。潇儿爱你犹胜性命,届时必不怪你受辱给他蒙羞,定会豁出性命进来闹!于当前情形来看,一旦这样做了,无异于自寻死路啊!”

  受,辱,蒙,羞。每一个字都似寸许长的钉子,缓缓敲进心房,痛不可当,云罗死死咬着唇,嘴唇破了,咸味顺着舌尖流入咽喉,与泪意稠在一起,血泪难分。

  “你说哀家偏心也好,自私也好,可哀家只有那一个孩儿,我的儿,你真也忍心见到那一天,韶王莽莽撞撞地进宫来惹祸,可那位,等的不就是那一天?哀家一个做娘的,是宁肯自己代替潇儿死了,我的儿啊,难道你就忍心坐视你夫君为你惨死么?”

  她说了半天,云罗抵死不开口,渐渐有些急了,心一横,最后的话语倏然冲出口来:“我儿,你——就成全了你夫君吧!”

  云罗自太后手中缓慢地、一点一点抽出手来。她没抬头,可是太后看见她浓黑的睫毛上晶莹剔透地坠着两滴泪,十指发颤,将身上宫奴所穿蔽衣理了一理,以大礼拜伏于太后之前:“太后有命,奴婢不敢违,奴婢尚有一事,恳求太后应允。”

  太后答应:“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这时急燥得很,连“哀家”的自谓也顾不上了。

  “奴婢若死,天颜震怒,奴婢一家未必能够保全,只望太后垂怜,将奴婢的爹爹与兄弟……”她说不下去,圣母皇太后于今在宫中是架空的,哪有实力可言,就是口头上作了承诺,也保不住亲人性命。然而太后要她死的话出了口,这便是懿旨,岂能有违?难不成闹起来,指着某人来搭救?倘若如此,粉身碎骨犹为轻,父亲还真是没有颜面活下去了。所以太后这话一出,她自愿死、不愿死,结果都是一样。

  或许本来就是她想得简单,委屈求全,在她想来是保护家人、保全丈夫不得已而为之,但旁人看来,则是她贪生怕死,这样被无限羞辱过的女子,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存活于世。

  太后于此亦是沉默,亦好象觉得她这求恳不近情理。云罗拚命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生生地使其干涩,连最后一点泪意也逼了回去,再拜道:“请太后赐死。”

  语音陡然暗哑下去,透一丝冷冷疏离,她向来语气极是温柔,语速又慢,听着总是给人温顺之感,这丝疏离,大体上也算是对于这个人生最后一点怨怼。太后做着一脸慈爱,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侧目,身边心腹女官明菡便把云罗扶起,引往偏殿。

  待她走后,万太妃方才踱出来,微笑道:“姐姐,云罗该死,但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将她唤来处死,不是摆明和皇帝作对头?”

  太后犹自沉着脸,道:“只有这个办法能治她死。那姓于的小贱人只消叫人过去传话就行,但是她,哀家若是派谁过去,无论叫她服毒或自缢,皇帝一准能保她下来。可是进了寿春宫,哀家倒要看看,皇帝再怎么没皮没脸,怎么到哀家宫中来捞人?”

  万太妃笑道:“姐姐高见,妹子不及万一。妹子确也听说,那边那位也曾半夜里叫递壶毒酒过去,果然不成功,可不是姐姐深思熟虑?那一位要和姐姐比,这辈子都别想。”

  太后微笑道:“人家正在上风头上,咱们犯不着和她比。”语气亲昵,俨然两人抱成一团,不过太后太妃两个斗了廿年,彼此再了解不过,明知太妃把云罗未死的消息透露给她,绝对不可能是聊天拉家常那么简单,只是太妃心里打得什么主意,自己还真一时猜不出来。今天这个行动,确实是就和皇帝结下了不小的梁子,不过她不怕,她在宫里什么都不做也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宫外还有个心腹大患,她和皇帝早晚是要刀戎相见的,眼下却不是时机,皇帝即位之初欲搏得个善名,不免顾忌多多,在这个时刻杀云罗没有任何不妥。

  万太妃又笑道:“不过这个云罗也满可笑的,还在求什么保父亲和兄弟平安,难道她的意思是忍辱偷生就为这两个人吗?梁家早就死得干干净净了,她居然不知道?”

  太后微微一凛,道:“你说梁大人全家早就死了?”

  “是呀,当时是说梁云罗欺君谋逆,念在韶王以及梁家世代有功,只追其一人之罪,所以只把梁尚书打发到偏远地方作县丞,可是前番有消息传来,那对父子熬不过路途艰苦,都死在了半路上。”万太妃说得极快,竹筒倒豆子般快快倒完,而后若无辜般问道,“姐姐,莫非这消息连你也不曾听说?”

  太后脸色微微沉黯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答得却迅速:“哀家不知。”

  万太妃目的已达,当即微笑着施礼退出宫去。太后迫不及待跳了起来:“传明菡。”

  偏殿里十几扇长格窗户关得严实,有种空气凝止的寒冷。垂地纱帘,在黑暗中氤氲出带着雾气的白,微呈诡异。云罗跪下,听着明菡用毫无感情的冷漠声调道:“太后有旨,恩赐云罗全尸。”

  纱帘后面放一张长条春凳,内监过来扶着云罗在那上面仰面躺下,分别按牢她的手足。

  她静静仰面躺着,也猜不出太后要用什么法子来折腾她。看样子不象是缢死,她心里也是不希望这样,听说缢死的人吐舌暴睛,临死前丑态百出,她虽是什么丑都出过了,什么面子都下过了,总想着死后保存一些儿颜面。太后要是给予她这点颜面,她也就感激得很了。

  明菡却迟迟不来,她听到有人轻手蹑脚走进来,把明菡唤了出去。过一会明菡带着一炉点好的苏合宁神香回来,却招手令内监把她扶坐起来。

  “太后请韶王妃更衣。”

  云罗莫名其妙,她也不说话,任凭摆布,不一会儿拿了衣服过来替她换上,黑暗中扫了一眼,发觉是套宫装,明菡又替她梳头,她明白过来,是让她以韶王妃的体面死去。其实她只要留个不出乖露丑的全尸便满足了,但太后多番手脚,也算好意。

  换好衣裳,又梳了一遍头,照样儿如前扶她躺着,两头各有人按定手足,心知大限到了。

  忽觉面上一湿,铺天盖地的黑暗向她袭来,鼻息受阻。紧接着第二块湿巾敷上面庞,第三块,第四块……一重重上到七块,这种蜀锦绣帕里混着天蚕丝,最是厚密沉软不过,浸了水,越发沉重,密不透气,第一二块尚有些微缝隙可供呼吸,再往后便透不出气来。云罗以为她能冷静直面死亡,可是死亡来到,还是这样的痛苦,窒息过后是胸闷,胸胀,胸痛,胸口一股气流阻塞,在她身体里疯蹿,要寻一个出口,直似将她身体撑破一般。

  她手足不住抽搐,被按得死死,不能动弹分毫,只有头部微微晃动,意欲寻找半毫缝隙,眼前有金光闪闪的小点涌出,越涌越多,到后来密集地布满了她眼界的天空,她那个黑暗的世界里突然充满不同寻常的光亮,但这光亮更象是无限痛苦爆发出来的绝望。没有呼吸!没有希望!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

  全身痉挛渐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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