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紫衣少女正是辽东大帅李成梁的孙女李端儿,今年正好十六岁,她父亲便是刚刚复总兵职镇守宣府的李如松。
李成梁四十四岁方才发迹,镇边十七载的辉煌战绩令天下侧目。皇帝赐蟒衣金缯,封宁远伯,又加太子少保,太傅,世荫锦衣指挥使。九个儿子中如松、如柏、如樟此时皆为总兵或副总兵官,如桢为提督西司房的锦衣重臣,如梅、如梓、如梧、如桂、如楠,亦荫官指挥使以上,时称“李家九虎”。功盖当世,权顷辽东,成了地地道道的东北大帅。
为了养贼自重,他对女直、蒙古和朝鲜各地大大小小的势力从来都是打一派拉一派。战功一年胜过一年,李家在大明帝国的地位也日渐增高。
李端儿是他的第一个孙女,正好是卓山大捷之后出生。那是李成梁平步青云的首战,不仅进署都督同知,还得了个世荫千户的彩头。第二年又取得了辽阳北河大捷,这下他把李端儿看作是自己的祥瑞,百般宠爱,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就连几个如狼似虎的叔叔都时不时地受她欺负。
去年夏天她在无意间看中了张家村外辽河边那幢风景独秀的庭院,便让李成梁派给她随时使唤的梁房口关把总李有年领兵占了去。不料这庭院却是张家村老族长张圭的心爱之物,张圭当了几十年的私塾先生,桃李满天下,还当过一任海州卫指挥使司的仓大使,一年前刚刚病逝,接任族长的是他的长子张铸。
说起这张铸张伯坚,梁房口关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老父亲虽然为人正直、名闻乡里,连他弟弟张镛都进学当了秀才。但他在众兄弟中却是个异类,为人粗野狡黠、强壮有力却不善读书,连个童子试都没过。
去年张圭病死后,失了管教,刚行过冠礼的他便纠集一帮地痞流氓,自封为张家族长兼张家村里长,任意派发粮长、解户、马船头、馆夫、祗候、弓兵、皂隶、门禁、厨斗等杂役,鱼肉乡里。为了弹压不满之声,还私自组了个盐丁队,用五百石捐了个正七品散官,兵贼一家,一边护着张家村盐场,一边干着贩卖私盐的勾当。
那日他听李有年抢了自家产业,顿觉眼里进了沙子,碍于李家势大,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料忍得几月,恰逢堂叔张吉四十大寿,喝了好些闷酒,又被人怂恿一番,火气一上头,哪还管李家辽东王的威势,带着一帮江湖兄弟便朝那被占庭院杀了过去。
哪知这帮人为祸乡邻有余,跟在关外百战余生的正规官军却相差极远,两三下便被打得狼奔豕突。
张铸骑马逃到海边,正好被心狠手辣的李有年带人堵住,没两招便被砍落海中,葬身渤海的碎冰之中,尸骨无存之余还落得个聚众反叛的罪名。
当听到消息的张镛赶到海边时,正好看见自家那不争气的大哥被李把总一脚从冰面上踢落海中,惨叫一声,便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开始浑浑噩噩,初时还认不出自己的娘,更别说几个弟弟妹妹了。整天只是呆坐在屋里发傻,时不时地冒出一大堆别人听不懂的话来,还扯着自己的几个弟弟讲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故事。
大概是后来清醒了,张二秀才不仅不发傻了,还一改以前一本正经的道学先生模样,经常拉着村里大姑娘小媳妇的手胡言乱语,为人处事也快跟他那个惨死江中的大哥看齐,搞得天怒人怨。幸好他嫡亲的二叔新族长张载用木棍狠狠地抽了他一次,收敛了不少,不再满村乱窜,但“二癫子”的名声却渐渐盖过了“二秀才”。
于是乡邻们都知道张家最有希望的二秀才得了癫症,尤其是那些小时候被张圭张老先生打过手掌心的人更是在同情之余不由暗自窃喜。
大家都在嘴里痛恨着万恶的李把总,私下却家长里短地说着自己刚听来的“二癫子趣事”,没几天便传到了住进江边庭院的李端儿耳朵里。
李端儿年龄不大,但军龄却不短。她亲生娘亲早已过世,父亲的十几个小妾无一人敢管教于她。祖父李成梁又极为宠她,经常私下带着她四处征战,打过蒙古人、朝鲜人、女直人,平常接触的八个叔父也是沙场悍将,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手下士兵们杀了几个小小的村民自然不被她放在心上,哪还记得被杀的人叫张铸还是李铸。不过听长舌妇们传说醒过来的二癫子能讲很多好听的小故事,便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
于是她三天两头便带人去张家作弄张镛一回,逼着他讲几个故事或者笑话才肯收手。一来二去,这便成了她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今日听得安在张家村的眼线密报张二癫子带着两个弟弟来了弥勒寺,便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话说此时弥勒寺正殿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人,只有春山大师一个人站着。李大小姐看着满脸严肃的春山大师,想用皮鞭抽,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欺负一个秃驴和一群乡下贱民实在是无趣之极,瘪了瘪嘴,眨了眨大大的眼睛,招了招手,带着一群丫环兵丁,转身便走了出去。
到得门口,转头笑道:“二癫子,狗头暂且留在你颈上。”
然后又一本正经地对春山大师道:“大师,你知道女人和尼姑的区别么?”
说罢大笑而去。
春山大师苦笑半响,叹道:“儒家先圣孔子曾经说过,唯小人与女子难养。”
见女魔头走掉,众人一边爬起来一边在心里暗自唾骂这不知教养心狠手辣的女子,空自长了一张美丽的皮囊。
“大师此言差亦,所谓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性并不是指修养,而是指人性,其实人性都差不多,没什么好坏之分,只不过是境遇,才让她走进了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的思想中,在她生长的过程里,都是战乱、凶杀和死人,跟我们平时所处的境遇相距甚远,所以即使我长兄因她而死,我却并不恨她。”
张镛从地上爬起来,高声笑道。他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灰尘,好似刚才那个屈膝求饶的懦夫并不是自己一般。
“那岂不是每段恶果都是恶因引起,与人无关?”
春山大师也不着恼,反而微微一笑,看着张镛。
“二癫子又开始发疯了。”
“他一向如此,上次还拉着我媳妇的手,让她不给我倒洗脚水,若不是瞧在他家老夫人的面上,定然大耳括子抽他。”
“老父亲死后,长兄如父,大仇不报,简直行同畜生。”
“什么人性思想的,都不知道他在胡扯些什么,亏得春山大师佛法高深,才有心情去点化他。”
旁观的众人开始议论,张镛的两个孪生幼弟张锡、张错却满脸平静,似乎早就习惯了。
“佛祖不是这么强调的么?”
张镛看着春山大师,注意到老和尚眼神里都是笑意,他心里一乐,开始觉得这个老比丘有点意思了。
春山大师双手虚按,止住了众人激动的情绪,淡然道:“阮籍如何?”
“长兄如父,但小子却有老母在堂,禽兽只知道母亲而不知道父亲,若是让母亲再失一子,则连禽兽也不如呀!”
“吊唁陌生少女又如何?”
“不作欺世盗名的无赖之徒,荒唐在于此,高贵也在于此,有了他那一天的哭诉,其它的哭声就显得太自私了,没有任何理由,只为美丽,只为年华,只为生灵,哭得淋漓尽致,才是男儿表现。”
“须菩提,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此经,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灭,当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春山大师突然念了一段金刚经,旁观众人立即议论纷纷。
“大师在点化张二癫子了。”
这是个完全看热闹的善信。
“就张二癫子那资质也能被点化?大师是在告诫我们,刚才那个恶女肯定不得好报。”
这是一个稍微懂点佛经的善信。
“当知是经义,不可思议,果报亦不可思议。”
这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善信,他已经为自己方才贪生怕死的本能而羞愧,哭倒在春山大师的脚下。
在众人又哭又闹之时,张镛却哈哈笑道:“我来过,我活过,我努力过。”
春山大师点了点头,微笑道:“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说完,他若有深意地看着张镛。
“小子受教。”
张镛恭恭敬敬地跪倒,给春山大师叩了三个响头,然后带着两个弟弟出殿而去。
“此子非池中之物。”
看三人远去后,春山大师对大殿上的众人微笑道,众皆默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