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湜格外担忧的神色让我有些不放心，于是让寒茵留意宣碧瑶那边的动静。我本已无心再去参与任何事情，但此事变成现在的样子，终究我也有份，所以没法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

　　那天我回去后，孟湜就去了椒房殿，可是宣碧瑶只是紧闭椒房殿的大门。孟湜在门口等了很久，傍晚的时候终是因为还有紧急政务要处理，只好先回了前殿。

　　我听寒茵报告完那边的情况，觉得今晚应该没有事了，便打算去休息了。这时，椒房殿那边却来了一个宫人，说宣碧瑶要见我。

　　我到椒房殿的时候，宣碧瑶穿着白色的展衣，正端坐在寝殿中。见我进来，她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移开了目光。

　　她的面前放着一个棋盘，棋盘上放了两枚棋子，一黑一白，墨玉和珍珠。我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是宣碧梧的那副棋具。

　　我道：“对不起……”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宣碧瑶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年阿姐去世之前，我曾去看过她，她的面前就一直放着这盘棋。我问她是不是怪我，她说，她确实恨我，所以只要我嫁给陛下，她便会恨我少一点。那个时候，我以为她虽然恨我，却还是爱我这个妹妹的，也放不下陛下，所以要我嫁给陛下替她好好照顾陛下。”

　　她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拿起一枚棋子，可是指尖停在一颗珍珠上，又慢慢收了回来。然后她说：“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她是真的恨我啊，她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要微笑着祝我幸福，就是要我将这一生都活成别人的影子，活成一个笑话。我不怪她，这是我的报应，是我背叛最爱我的阿姐的报应。可是，我恨你，我不是恨你骗了我，那本就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恨你居然用我来报复我的阿姐，报复她抢走了你的男人。”

　　我听她说着，并没有为自己辩白的打算，我已经对不起她了，何苦再用当年的真相去毁灭宣碧梧在她心里的样子。

　　她仰起脸，唇边露出一个笑容。那个笑容，有嘲讽，有憎恶，也有残酷。这么多年，她永远都笑得天真无邪，何曾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她就用这样的笑容对着我，慢慢地道：“阿姐和我都输了，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爱的人，他已经死了。”

　　胸口猛地痛起来，我轻叹一声，道：“你说得对，我已经几乎一无所有。但是碧瑶，我是不是得到了你所希望的报应，那其实根本没有意义。我会永远地从你们的世界消失，而未来都在你的手里。”

　　她唇角的那个笑容一点点消失，脸上褪去了所有的表情，眼中褪去了所有的温度。她看着我，慢慢地道：“未来？你是说，住在长乐宫里的未来？”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低眉沉默了片刻，突然低低地一叹，道：“罢了，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做，是我们自己昏了头，花了眼，用尽一生，换一场空欢喜。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只能站起身离开。

　　看似美好的相逢，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那么回忆有多美好，此刻就会觉得有多心寒。

　　但是听到她最后的话，我却又放下了心来，她过不了多久也就会原谅孟湜吧，在感情里，爱得更深的那个人，永远都是输的。就像二哥和陆清欢之间也曾闹得那样大，最后终也相安无事地过了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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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宣碧瑶的妥协是迟早的事情，我只知道她是爱得深的那个人，并没有发现她最后见我时说了那么多话，却没有一句是提及孟湜的，更没预计她属于一个公主的骄傲和自尊。

　　当天夜里，宣碧瑶将宫人赶了出去，然后用一场大火将整个椒房殿烧成了灰烬，也将她自己变成了那灰烬的一部分。

　　我赶过去的时候，只能看到在火中不断倒下的梁柱，和火焰中飞蹿而上的火星。

　　如此盛大华丽的烟火，是她为自己选择的葬礼，一个公主的葬礼，那样干净，也那样高贵。

　　这些年，所有人都不忍心伤害她，都在保护她。可是，或许正是因为被保护得太好了，才让她无法接受现实的残酷，才会毅然决然地选择这样的结局。

　　我又想起了她及笄那日，满天烟火映照着所有人的脸，那般笑容美好，春花一般的灿烂。

　　可是最后，他们兄弟姐妹五人，竟然无一人可以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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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碧瑶的葬礼期间，孟湜每日将自己关在寝殿中，不再见任何人。在二哥的反复拜托下，我这才去看孟湜。

　　我进入殿中时，孟湜正在神色专注地自己跟自己下棋。他沉思良久，终于落下了一颗子。或许是棋子敲击棋盘的声音终于让他回过神来，他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我。

　　那满盘珠贝宝石光芒耀眼，我看了很久才道：“黑子胜了呢。”

　　“是啊。”他的脸上有很浅淡的笑意，停顿了片刻才道，“在放那把火之前，碧瑶让人在她走后将这副棋送过来给了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局棋如果重新下一次，会不会有更好一点的结局。可是我下了很多次，最后都是一样的。”

　　我轻叹一声：“即使结局不一样，又能如何呢？人生不是棋，我们都没有再下一次的机会了。”

　　他拈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摩挲着，声音有淡淡的嘶哑。他说：“碧梧从来都是个骄傲又任性的人，带着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气，让她显得那么与众不同。知道她有孕的那天，我除了觉得松了一口气，其实还是很开心的，那毕竟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他到来的本身也只是这棋局的一部分。可是，没过几天，我就听说你回来了，一走两年又重新回了阜都。那一刻，我突然就又开心不起来了，有了这个孩子，假戏就成了真，好像当年我对你的解释都只是骗局，好像是自己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他的指尖停下，黑如纯漆的墨玉棋子，对着窗的那面聚出一片光点，像是黑色的瞳仁上聚集的一滴眼泪。他的声音也停了一停，然后才继续说下去：“最后，因为你告诉了我当年碧梧给你下毒的事，我对她大发脾气，使得那个孩子还没来得及来到人世就离开了，碧梧也因此落下了病根。然后，我才知道你爱上了别人。我突然觉得有些愤怒，我责备自己背叛了你，我失去了第一个孩子，你却为了另一个人那样奋不顾身。”

　　所以当日，他为了他的愤怒，成全了宣碧梧的报复，让我嫁给郑光弘，又对孤竹起了杀心。但我只是静静地听着，那是他们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我早已是个局外人。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手里的棋子上，却似乎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那天，我抱着你从狱中走出来，怀中的你像一枚秋叶一般脆弱，才突然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终于意识到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你了。我开始后悔，开始想要弥补。我知道碧梧的身体还没有好，可我需要一个孩子来纠正所有的错误，用一个大赦天下将一切还给你。皓儿在她的身体里一天天长大，她脸上的锐气和光芒也随之慢慢消散。”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趋低沉，仿佛被悲伤的水草缠绕，渐渐沉向无声地水底。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道：“碧梧棋艺高超，棋路果决而有魄力，每次对弈都让我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十分尽兴畅快。可在棋局外她也是这样好强，不愿有半分落于人下，遇事总要一争高下，我们从头到尾都不像是夫妻，而像是对手。但是，最后一次和她下棋，她却很随意地落着子，还没到中盘就已经溃不成军，却是浑不在意的样子。她对我轻轻一笑，手里捏着的那枚棋子衬得她的指尖苍白如雪。她说，我败了，这一生从未败得如此彻底。”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我想起那天在春意葱浓的碧影谷里，宣碧梧从高高的马车上走下来，威严高贵，仿佛天生的王者。

　　孟湜将那枚黑子放在手心，又拿起了一枚白子，用拇指摩挲着镶嵌在贝壳上的一颗珍珠，它迎光透出微微的粉色，娇艳如淡施的胭脂。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重新开口：“碧瑶她就像这颗珍珠，一直被所有人藏在蚌壳中小心保护着。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才十一二岁，差不多就是我遇到你时的样子，一双眼睛那样明亮，笑起来的时候干净美好。可是最后，她将我送给她的琴摔碎，一头青丝齐肩剪断，然后将一橱银红的宫裙都堆在大殿中，一把火将一切烧了个干净。她那样毅然决然选择死亡，果然骨子里都像当年的你，看似明媚单纯，却有宁为玉碎的傲气。”

　　孟湜将两枚棋子放在手心里，墨玉珍珠，一黑一白。然后，他说：“到底，是我误了她们，误了她们的一生。”

　　博山香炉上香烟缭绕，于云屏珠帘间盘桓，孟湜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殿中响起，然后又随那香烟一起消散，而那故事里的红衫翠袖、百媚千娇，也如同这一炉冷香，早已玉殒香消了无痕。

　　这个瞬间我想起了很多人，相遇时他们都双眸明亮，有着年轻的面容。可是星象变幻，世事轮转，终于都相继陨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