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谢三娘送我和孤竹上了去宫里的马车。她将一个包袱递到我手里,道:“这是姑娘托我定做的舞裙,用了三个月,如今总算完成了,请姑娘带好。”
我接过包袱,对她点点头:“也请您保重。”周围人太多,其他的话我已经不能多说。
马车行了很久才到安上门,我们下了车,随宫人穿过厚厚的城门,走进长长的甬道。宫墙耸立仿佛隔绝了阳光,昏暗的光线让人有一种窒息的错觉。一瞬间,往事幕幕浮现在眼前,如梦境幻影,那么真切,又那么遥远。
这一年我恰好二十岁,距离我第一次进入楚宫已经整整十年。
十年前,我去乡离亲,一步步、一点点穿过这朱红的厚重城门,驶进皇城的殿宇楼阁、亭台水榭之中。十年前我只是个孩子,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带着踏青出游一般的心情走进了这道城门。
然后在随后的十年里,失去亲族,失去朋友,失去爱人,一点点埋葬了自己的青春。桃李年华,人生最丰盈灿烂的年纪,可我除了一腔的恨,竟是一无所有。
如今想来,也许此前十年,在我第一次穿过这宫墙的瞬间就已经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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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宫的乐坊设在北面,孟历以古舞云门舞赐名“云门园”。我刚走到园外,就已听到阵阵乐声。通报之后,有宫女走出来将我和孤竹引进去见掌事的女官。
我们进去时乐声已经停了,舞姬们正在休息。
那宫女将我们带到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女官面前,行礼道:“夕梦姑娘和夕辰琴师到了。”
为了方便,我和孤竹扮作了兄妹,我是妹妹夕梦,他是兄长夕辰。
那女官脸上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上下打量了我和孤竹一眼,道:“我便是这里的司乐袁秋荻。一路车马劳顿,本该先让二位休息一下,但宫中不比外面那些乐坊,伺候天家规矩是半分错不得。所以只能委屈二位,先学学这宫中的规矩了。”
她神色傲慢,完全不将我和孤竹放在眼里。但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只能笑着道:“是。”
她看了我一眼,又道:“男女住处分别位于东西两侧,但近年来陛下不断扩充云门园,园中住处已经有些不够用了。云门园北面有个单独的院子,二位既是兄妹,便也不用太过顾忌男女之防,暂时在那边住一下吧。”
她说完,立在她身边的一个舞姬忍不住掩了袖娇声道:“您真坏。”其他几个人也跟着笑起来。
袁司乐看起来一脸严肃,却由着舞姬们调笑。她的眼神在我的身上一扫,对门外伺候的宫女道:“你们将他们的行李放到房间去吧。”说完又对身边的几个舞姬道,“你们尽顾着偷懒,这次新排的舞可不简单,要抓紧时间了。”
看着宫女和舞姬们的身影消失后,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对我道:“方才多有得罪,请见谅。长公主殿下让奴婢转告您,如今宫中形势复杂,请千万小心。”
原来她是平陵长公主的人。她说的我也有所耳闻,如今后宫不甚安宁,叶夫人宠冠后宫,连皇后都不能撄其锋芒。不仅是后宫中如此,叶夫人所生的四皇子孟璟已然长大成人,使得朝堂上亦是暗流涌动。那日孟珂在宫外与人密谈,只怕也和这有关吧。
我对她点点头,却不敢做更深的交流。随后她便又恢复了傲慢的神情,开始给我们讲宫中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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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孤竹回去时已经是黄昏时分。那个小院甚是破旧,似乎荒废了很久,庭中稀稀落落长满了杂草,一侧有一棵无精打采的梨树,还是盛夏就开始飘落黄叶。院里一共只有两间房间,打开门的瞬间就被扑了满脸灰尘,各种破旧的舞衣和乐器堆了满地。
此地偏僻破败少有人来,再加上今日袁司乐故意表现出的不屑态度,估计整个云门园都不会有人乐意接近我们,如此一来,我们行动也就方便多了。这个袁司乐办事真是十分合我心意。
我站在门口,一室的尘土飞扬,一种空落无依的感觉便也像这灰尘一样,从心里的某个角落迅速腾升起来,不受我控制地攻城掠地,占满了整颗心。
孤竹道:“你去外面坐坐,我来打扫。”他顿了一顿,又道,“既然进来了,你就要鼓起勇气一直往前走,因为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我说:“我知道,我只是有点感慨,我曾经千方百计地逃走,如今又费尽心机地进来。到了这一刻,才开始觉得真实起来。过去二十年里我所有的快乐和希望,都尽数被打碎了。”我摊开双手放在面前,“你看,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孤竹走到我的面前,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指干净修长,淡淡的温暖。他说:“这个世界永远是公平的,你失去的东西最终都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得到补偿。”
我没有说话,只是有些恍惚地看着他。
他松开我的手,扶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进他的怀里。他的动作那样温柔,像是捧着一根羽毛,“我第一次在楚宫遇到你的时候,你就像现在一样,目光里的茫然和绝望让人心惊。我的剑抵在你的腰上,可你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没有人比我更加明白,那不是勇敢到无所畏惧,而是连死都不在乎。后来在姜国再次相遇,你的目光里已经充满了神采和希望。可是如今,它们再一次全部消失了。你什么时候才能从过去的影子里醒过来呢?”
他衣襟上檀香幽冷,我知道这个拥抱源于感同身受,源于我们窥见了彼此内心里深深的伤痕,而无关其他。
但这香味也让我感到害怕,他本应在黄昏里焚一支檀香,悠然静好地操弄七弦,而不是带上诡异的面具,弹奏夺人性命的地狱魔音。
从我认识他以来,他越是对我好,我就越是想要逃开,诚然我确实不想亏欠于他,但更多是因为我一直觉得,他这样的人就应该活在传奇里餐风饮露、衣不沾尘,而不是像我一样,跌进命运丑恶的泥泞里无法翻身。
那一刻我并不知道,他本已远离了一切俗世纠葛,却选择了陪我一起再次陷入命运无止无尽的挣扎。
“对不起,我已经醒不过来了。”我听见自己的嗓音微微颤抖,但我还是继续说,“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无论如何都要把我带回阜都去。”
四周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树叶在风里落地的声音。
良久,我才听到他格外疲倦的回答:“好,我答应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