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李煜《菩萨蛮》

　　阳光明媚，清风徐徐，她怀抱琵琶守在瑶光殿外的月桂下等他。素衣轻衫，淡绿色的细褶长裙，裙摆如同微风吹皱池水般在幽深的院中漾起一圈圈涟漪。鹅黄水粉的宫绦束在腰间，穗子在瘦了的指间被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头上绾一个简单松垮的髻，余下的青丝如瀑布般披下，那宝髻上插着的应该是他初见时相赠的凤头钗，正好把她芙蕖般美艳的花容月貌衬托得更加流光溢彩。

　　遥记当年，正是二八好年华，她也是这样一副打扮，守在瘦西湖畔等他。那时的她，眉含情，眼含春，恋着那些红梅，那些雨丝，那些琼花，那些风筝，那些春燕；而今，浅浅淡淡的一个回眸，不经意间就被这一汪秦淮水染上了两行清泪，曾经的容颜亦在岁月的天风中宛如莲花开败，却不知道究竟还剩下什么能够让她再去留恋。

　　或许，缠绵天涯的是永恒的祈盼和真情。年轻时的他们都做着同样的梦，然而，梦里落花知多少？仰望长空，没有答案。能为君流血，可谓壮烈；而能为他流泪，也是一样深情。如果，相守无缘却不得不暂时分离，那么，她也只能选择在寂寂里继续思念着他了。

　　她没想到，他会爱上她的胞妹，刚刚年届十五的嘉敏。嘉敏，嘉敏。她倚在月桂树下，不无惆怅地念起妹妹的名字，心里裹挟的是满满的失落与无助。嘉敏的乳名叫女英，或许这本来就是一个谶，只是不知道父亲当年替她姐俩起名时是否会想到她们也会步上尧帝之女的后尘？

　　她才十五岁啊！从嘉，你怎么可以？你已经有了黄保仪，有了窅娘，甚至有了流珠，为什么还要去招惹嘉敏？她还是个心智尚不成熟的女孩子，而且还是你的小姨子，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呢？还有嘉敏，从嘉是你的姐夫，是你姐姐的丈夫，你这么做就不用考虑姐姐的感受了吗？

　　从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是的，不是的。那年的你，白衣胜雪，神清气爽，微笑着对我伸出一只温暖的手。而今，你远去的背影只余寒凉，我却只能守在梦境里努力握住你那只手，似乎只有攥紧了你的手，才能攥紧整个世界。可那毕竟是在梦里，是在梦里才有的温柔啊！

　　柳丝低拂的温柔，千里莺啼的温柔，莲叶田田的温柔，还有烟波桨声里的温柔，是永远都回不去了的。她潸然泪下，却是无能为力。嘉敏还小，她实在硬不下心肠来责骂她，而且这种事又叫她这个当姐姐的如何开口？从嘉啊从嘉，以后的以后，你到底打算拿嘉敏怎么办？是纳她为妃，还是……她不敢想象，因为所有的假设都是她无法承受的。妹妹本是皇亲国戚、豪门贵胄，她本该有更好的婚姻，更好的爱情，又怎能委屈她做他的妾室？可是不做妾，她这个姐姐又往哪里摆？难道，要让她腾出国后的位置去迎接嘉敏的到来吗？

　　不。她做不到。不是贪恋名位，而是她还有仲寓，还有仲宣。那两个聪明的孩子是离不开她这个娘的。无论如何，她都要守在宫里，守住国后的位置，不为自己，只为仲寓、仲宣。可嘉敏又该怎么办？她已经是他的人了，总不可能让她别嫁他人吧？

　　想到这，她就心痛异常。从嘉给她出了一道大大的难题，一道无法解决的难题。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妹妹，她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莫非，真要像流珠说的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吗？她剧烈地摇着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件事才好，或许，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吧！

　　从嘉。她坐在窗下低声哽咽着。她知道他害怕孤独和寂寞，所以总把自己藏在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的世界里，默默承受着压力和磨难，可他为什么……罢了！罢了！恨只恨母亲不该让嘉敏进宫探视自己，惹下这无端祸事；恨只恨自己偏偏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恨只恨她没有本事留住从嘉的心，恨只恨……也许这就是天意，再多的恨，再多的怨尤亦已无法更改已然发生的事实，她也唯有接受现实，在这冷酷无情的世界里默默打落门牙往肚里咽了。

　　她知道，他仍在葡萄美酒里诠释忧郁的心情，在嘉敏温柔的眸光里让情感释放着尚未燃尽的爱，尽管那是渺渺活着的希望的悲伤。大唐的恭顺，并未能阻止赵匡胤对江南的觊觎，为了承受巨额的进贡，缓解国用匮乏的压力，宋乾德二年（964年）初，他不得已接受了韩熙载的建议，在国内通行铁钱，没想到迅速引致物价增涌，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越加艰难。五月，为庆贺宋文明殿建成，又进银万两，国主当到他这个窝囊的份究竟还有什么意思？或许，他选择了嘉敏，便是选择了一种舒缓压力的方式，可他毕竟还有窅娘，还有黄保仪，还有流珠，还有数以千计的后宫美人，为什么偏偏就是嘉敏？

　　从嘉，你答应过我，会振作起来的。你的忧伤，你的泪滴，曾经被黑暗的夜偷偷地窥探过，所以你喜欢独自承受一些伤痕。可我是你的妻，是你的国后，你心里的痛，心里的苦，就不能对我说出来吗？哪怕对着我大声地发泄，歇斯底里地咒骂，我也绝不会心生怨尤，可你为什么偏偏要去沾染嘉敏？是真的爱上了她，还是……

　　如果你真的爱她，就不要让她像我一样受到伤害，可我真的很害怕，害怕你对她不是真心的。或许，你对她的喜爱只是因为你与生俱来的脆弱需要找到一个释放口；或许，你对她的爱只是随波逐流的放逐，你无法控制方向，所以当她无意间闯进你世界的时候，你便以为她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可是，以后的以后，你真的会对嘉敏好吗，又要把嘉敏如何安置？

　　往事如梦。他没有来，她只能孤寂地踱回宫室，于无尽的悲怅中举起酒盏，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去。人生的缘分就像这流动透明的液体，流向哪里，一切随心。然而，心若逝去，人在又有何义？滚滚红尘，咫尺天涯，却原来一个不留神，便只是两两相忘于江湖，烟消云散。

　　“国后娘娘！”流珠挑起珠帘，从外面踱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哽咽着求道，“您的病体尚未痊愈，再这么喝下去可了不得的！”

　　“放心，喝不死的。”她含着泪花望向流珠灿灿地笑，“起来吧，喝几杯酒不妨事的。”

　　“娘娘！”

　　“去把国主写给嘉敏的新词找来给我瞧瞧。”

　　“娘娘……”

　　“去吧！”

　　“只不过是些无病*的花词俚句，娘娘还是不看的好。”流珠为难地盯她一眼，“再说，上回那首词娘娘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我听宫里的奴仆们在背后窃窃私语，说国主又为嘉敏写了一首《菩萨蛮》，可现在我才看到一首，莫非是你有意要隐瞒我？”

　　“奴婢不敢。”

　　“去吧。也让我看看嘉敏在国主心里究竟好成什么模样。”她痛苦地笑，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流珠无奈，只好退下去，从刘澄那里找来从嘉为嘉敏写的新词，连同娥皇已经看过的一首，通通递了进去。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李煜《菩萨蛮》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娥皇捧着词笺轻轻念着。这首词流珠早先就拿过来给她看过了，也正因为这首词她才知晓从嘉和嘉敏的情事。

　　“蓬莱院闭天台女”，在他眼里，嘉敏就是东汉时期刘晨、阮肇在天台山遇见的美得不可方物的世外仙子。“蓬莱院”和“天台女”六个字，看似简单，实则蕴含着深意，将嘉敏在他眼里那种遗世独立的气质毫不避讳地铺陈而出，同时也写出了嘉敏的惊艳之姿，而一个“闭”字却又暗示出嘉敏在宫内所居环境的幽静深遂。

　　“画堂昼寝人无语”，这句话很直白，交代出嘉敏进宫后一直是住在画堂里的，或许那天她和宫人们一起玩累了，大白天就躺在雕金镂玉、琳琅满目的厅堂中进入梦乡。“人无语”，说明画堂内除了嘉敏外旁无一人，与上一句的“闭”共同渲染勾勒出一个略带神秘的静谧境界。

　　“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透过门隙，一直在门外偷窥嘉敏的从嘉忽地将视线转向内室，却看到她抛散在枕畔的乌黑柔软的长发，如“翠云”般光泽亮丽，一时间心旷神怡，仿若嗅到她身着的绣花衣裙上散发出的扑鼻馨香，嘉敏的睡态之美，令从嘉由衷的悦爱与无限的艳羡，他意欲接近，再接近直至要贴近美人身边。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从嘉终于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偷偷溜进了虚掩门户的内室，却不小心触动了嵌有珠宝装饰物的门环，发出的响声惊醒了梦中的“天台女”。“潜来”二字蕴意丰厚，除表现出从嘉的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外，更说明了嘉敏的美貌着实令他心动，具有极强的诱惑力。

　　“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短短两句话十个字，却让娥皇深深领略了嘉敏对从嘉的那份久埋心底的深情，若不是早就对姐夫爱慕在心，她又怎会在被惊醒后与他“相看无限情”？

　　从嘉的这首词写得的确美艳异常、活色生香。整首词从审美的角度开始，以两相爱悦的感情结尾，上阕纯写静态，先叙人叙物，续而声、色，俱幽雅动人；下阕则由静态转为动态，以洗练跳动的细节描写，组合成生动丰富的情节，令人读之甚觉气韵悠长、绚烂美丽。

　　可娥皇看到的却是她自己的点点珠泪、斑斑血迹。她继续念着他为嘉敏写的第二首《菩萨蛮》，心变得更加疼痛：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李煜《菩萨蛮》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吹奏起优美的曲调，气流冲击铜簧薄片，薄片谐振，寒竹锵然发声，声声清脆嘹亮，声声韵味十足，宛转动情。能吹出如此美妙曲调引得从嘉赞不绝口的佳人是谁？从“慢奏移纤玉”五字便可看出演奏新声的是个曼妙女子，而技艺又能如此娴熟，更非一般宫人可比，除了眼下天天跟他腻味在一起的嘉敏又会有谁？

　　娥皇轻轻蹙着眉头，低低地叹，她知道嘉敏和自己一样，自幼谙习音律，怕只怕，日后这偌大的大唐宫廷，她那堪称绝技的琵琶声便要被这铜簧寒竹取代了啊！

　　“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只看这十个字，便明白他二人是如何的眉目传情，如何的互相勾引撩拨，又怎能不让娥皇伤心难禁？再看那“横欲流”三字，难道还不能说明他们爱得有多深，痴缠得有多不避人耳目了吗？

　　“雨云深绣户，来便谐衷素。”读至此句，娥皇的心简直痛到极点。她这个国后还没有死，可他们居然可以完全无视她的存在，朝为云、暮为雨，在深深的绣房里欢媾、嬉戏亲昵，尽情倾诉衷肠，尽兴品尝爱情的甜蜜，水*融、如漆似胶，难道他真的要让嘉敏取代她的地位，成为大唐新一任国后吗？

　　“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每次宴乐一结束，嘉敏便故意从他身边悄悄溜开，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他在梦境中重新回味领略她的柔情万种和如花笑靥。诚然，嘉敏并非真的离他而去，她只是想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在乎她，或许，短暂的离别和刻骨的相思才能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他对她的一片真心哪！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她眼皮底下寻欢作乐、打情骂俏，却只留她在这孤寂的瑶光殿里一边品读着他们的浓情蜜意，一边咀嚼着人生的苦涩，任她自生自灭，任她静坐长夜。

　　窗外，岁月难得的沉默，秋风厌倦了漂泊，声声呜咽不住地灌进她的耳中。望明月，心悲凉，昔日伊人耳边的甜言蜜语早已随同一江秋水缓缓东流，只余千古怅恨，供她在一个人的寂寞深院里轮番品尝。词穷墨尽、曲终人散，再回首，往事也随着枫叶片片落下，怎不惹她伤心欲绝？情有多长，痛就有多长，想要把他忘记却不容易，所以才会守着孤单为他孤独沉吟至今。只是，如果真的两两相忘，以后的以后，还有谁会流连于花前月下肆无忌惮地笑嗔那痴情的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