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红匆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相见欢》
起风了。坐在红罗亭里,暮色黄昏中,仍然可以感觉到丝丝寒意正肆无忌惮地侵袭着周身。凝眸,红罗亭外,柳烟长堤,絮语如织,有白的、红的、紫的、粉的花儿竞相绽放在枝头,而他的心却始终起伏难平,总是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愁绪。
芳菲浪漫,春情荡漾,眼看着春意愈来愈浓,他尘封已久的往事也随着花开的声音一起发芽,在满园春色里恣意滋长。那些堆积在心中的念想,深埋在灵魂深处的凝思,联袂踏春而来,在宁静的水湄,驻足,观望,怀想,潮水般一一掠过他涛起的眉眼。
满满的情,浓浓的意,暖暖地停在心上,似水一般柔软,像笺里的词一样诗意。每每这样的时刻,总是习惯地想要在黄保仪送来的澄心堂纸上用名贵的廷圭墨写下些什么,不管是一个字、一首词,还是一篇赋,只要肯写,所有的生活片断便都会在刹那间被记忆定格,让生命在最短暂的喘息里也能感受到岁月的厚重与丰腴。然而这个春天,在瘦了的指尖握住湖笔的时候,却突然停顿了下来,回首间才蓦地发现,原来从去年入冬以来,已有很长一段日子,都不曾写过任何像样的文字了。
一直以为,是冬天的冰凉冻结了情感,是寒风凝结了相思,是那个季节不适合任何刻意的抒情。从初冬到暮春,他一直在逃避,在远离,或是无可自拔地沦陷在季节的最深处,黯然地漠视着一切的冷暖。也会在很深很深的夜里,在极浅极浅的睡眠中醒来,无法入睡之时,便很安静很安静地把自己埋藏在别人的文字里,去倾听,去品读,去体会,在那些或是悲伤或是愉悦的字句里寻找共鸣,寻找两颗心轻轻碰撞到一起时,那沾满绿意的笃定和安详。
心,一刻也不曾闲下。脑海里总在不停地暗自思忖,盘算着该如何把青春流放,赎回他无处安放的灵魂。于是,开始学着微笑,学着坚强,不再哽咽,不再躲藏,把踌躇的羽扇丢到多风的路口,把失意和眼泪埋葬在宽容的胸怀,并尝试着盛一盆清亮,把过往洗涤,把回忆擦拭,把沾染灰尘的旧梦,一股脑儿地丢进纸篓,要将一切一切的痛苦和悲伤彻底清除。
其实,没有人知道,他一直向往的,是闲坐清溪,淡看花开,把时间优雅地捧在手上,从容地欣赏,在现世安稳、岁月静美中,让一份安之若素的心境,如水,若兰,轻轻浅浅地透着幽香。总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与悲伤为友,不要与纷扰作伴,这一世,只要牵着嘉敏的手静静驾着心灵的小舟,无忧无虑地漂流在岁月的河流之上,共她漫看云淡风轻、云卷云舒,便好。只要有她相伴左右,暖意便会涌上心头,经久不衰,哪怕,曾有一些隐晦的影子,会蛰伏在往事的背后,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打开回忆的锁,那一地由她带来的或明或暗、若隐若现的光亮,也不会困顿他决意接近春天的心。
就像这个四月天,他不想轻易辜负它的明媚与灿烂。白天和黑夜在满目春色里轮回,不尽的绿意在眼眸深处漾成一圈一圈的波澜,任他的水色江南,始终都弥漫着醉人的馨香与芬芳。闲暇时分,若带上月儿、流珠、秋水、窅娘、庆奴去攀山越水,去寻找生命里的那份绿意,或是在水湄画下一树的明媚、满枝的希望,在每一次提笔按捺的瞬间,任记忆的年轮上都写满无声的祝福,该是多么的惬意,多么的逍遥。
繁花似锦,流年似水。他告诉自己,不管紫陌红尘有多远,缘来缘去,他都会一直沿着花开的足迹,找寻那片属于自己的永世花海,一如在每个山花烂漫的时节,在杏花微雨中等候她的每一次如期而至。可他还是无法做到淡定。宋开宝六年(973年)的暮春,赵匡胤派学士卢多逊来金陵求江南图经,他不得已,只好下令录一本送之,由此更加明白了宋有兴兵江南之意。于是,那曾经为她柔了的心,便又在漆黑一片的暗夜里继续沉沦,伴着春的愁,雨的凉,在丝丝缕缕的思绪里缠绕、纠结、飘摇,苦苦挣扎。
他并不想这样,不想让无边的痛苦继续纠缠着他。可他做不到。从善派人送回来的密信里说,已被他从武昌派往南昌任南都留守的大将林仁肇居然私通敌国,要和赵匡胤里通外合颠覆他江南政权!这是真的吗?从善言辞凿凿、信誓旦旦,而且还在汴京看到了林仁肇送给赵匡胤的一幅画像,怎么会有错呢?林仁肇啊林仁肇,难怪你一直劝我出兵收复淮南,原来是早就居心叵测啊!他当然不能让军功卓著,在战场上多次打败周世宗柴荣军队而被北人称为“林虎子”的林仁肇倒戈为赵匡胤所用,为保江南社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除之而后快!
林仁肇很快被他派往南昌的使臣用鸩酒毒死了,举国皆知其冤,唯独他李煜被蒙在了鼓里!原来,从善在汴京看到的林仁肇画像根本不是林仁肇托人送给赵匡胤以示投诚的信物,林仁肇更没有向宋倒戈的意图,一切的一切都是赵匡胤使出的计谋。为了分化江南势力,以便挥师南下的宋军队一举歼灭江南,赵匡胤故意派奸细潜入南昌,偷偷画了林仁肇的画像带回汴京,又派人故意“泄密”给从善,由此造成林仁肇通敌卖国的假象,目的就是借李煜之手将对宋形成最大威胁的林仁肇给除掉!
林仁肇死了,再也活不回来了。当他得知一切都是赵匡胤在背后使的阴谋后,自是悲不自胜,后悔得无以复加。然而,林仁肇已死,朝中众臣也因此对他寒心,就连自己最为宠信的内史舍人潘佑也站出来指责自己,更令他悲恸欲绝。
兵未行,却已自断肱股,他李煜为什么会愚蠢到这步田地?嘉敏啊嘉敏,难道我江南气数真的已尽?只是,大兵压境之际,你和月儿、流珠、秋水她们该怎么办哪?什么办法也没有。任失意浸满心头,枕着远处瑶光殿里流珠一曲哀怨的琵琶,在悲伤中默默梳理着那份挥之不去的幽怨缠绵。他把自己封闭在了那荒无人烟的心漠,看天高云淡,感生死轮回,一笺染满怅惘与迷茫的《相见欢》便跃然纸上: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雨打风吹,落红无数,春去匆匆,只留下伤残的春心和破碎的春梦,自是令人扼腕痛惜。然而,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大唐的顷刻衰颓,正如这曼妙林花之徒然凋败,又怎能不让他唏嘘万分?倘若没有这凄风苦雨的摧残,没有赵匡胤的虎视眈眈,大唐怕就不会像蜀、汉那样,顷刻间便要江山易主了吧?
可这一切都不是由他李煜说了算的。只要赵匡胤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发兵攻打江南,到时候只怕这半壁江山也会跟眼前的林花一样,在朝来的寒雨晚来的风中匆匆凋谢了吧?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雨打落红,犹如美人红颜带泪。花固怜人,人亦惜花,泪眼相向之际,已醉心怀,究是人留花醉抑或花留人醉,已是恍惚难分。一个“醉”字,写出彼此如痴如醉、眷恋难舍的情态,极为传神。
然而,流水落花春去也,难舍亦难留,国破家亡在即,一切的一切终将逝去,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与这满园林花重聚?一旦宋军兵临城下,归为臣虏,怕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吧?到那时,自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一如江水,奔流到海,不知何时休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