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望归
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沈郎多病不胜衣。沙上未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此情惟有落花知。
——李璟《浣溪纱》
盼啊盼啊,娥皇终于在落雪的季节收到从嘉特地派出的贴身侍从刘澄从金陵渡江送来的亲笔信。原来他未如约前来,是因为大*队在桂州前线的战争中吃了败仗,还没等大唐君臣停下来好好喘口气,将残局收起,始料不及的兵祸便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国难当头,整个朝廷乱成了一锅粥,身为郑王的从嘉遵从母亲钟皇后之命,每天都跟在父兄身后,设法替他们分解忧愁,自然也就分身乏术,无法来扬州与她一叙离情了。
那一年,已是唐保大十年(952年),李璟即位已有十个年头。十年前的升元七年(943年)二月,烈祖李昪因服食丹药崩于崇德宫;三月,李璟在大臣周宗等人的帮助下顺利登基,改元保大,尊皇后宋氏为太后,册王妃钟氏为皇后,晋封寿王景遂为燕王,四弟宣城王景达为鄂王,绝了父皇要将皇位传给三弟景遂的念头。
但天性孝慈的李璟却不愿违逆父亲的本意,在即位当年的七月再晋燕王景遂为齐王、诸道兵马大元帅、太尉兼中书令,加鄂王景达为燕王、副元帅,长子弘冀为南昌王,出为江都尹兼东都留守。同时诏告天下,约兄弟世世继立,欲在百年之后将皇位传给三弟景遂,并破天荒地将谋夺嫡嗣的种夫人从尼庵中接回后宫,尊为太妃,同时进封种氏之子景逷为保宁王。
虽然黄袍在身,但对帝位本无恋栈之心的李璟时时刻刻都没忘记父亲李昪临终前对三弟景遂的殷殷期待。李璟明白,如果没有大臣周宗等人的坚持,病危中的李昪是不会在榻前宣诏立自己为太子的。为满足父亲的遗愿,他不顾群臣的反对,愣是在保大五年的正月立景遂为皇太弟,再晋燕王景达为齐王、大元帅,天下物议哗然。
由于李璟的优柔寡断,南唐朝政几为权臣左右。李璟即位之初,即以曾跟随自己在元帅府掌书记的冯延巳为翰林承旨学士,又以延巳弟冯延鲁为中书舍人,陈觉为枢密使,魏岑、查文徽为副使。此五人皆以邪佞用事,吴人谓之“五鬼”。与此同时,开国功臣、宰相宋齐丘弄权,与“五鬼”互通有无,排斥异己,侵损时政,无所顾忌,为天下人所不敢为。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偏安东南一隅的闽国连年发生内乱,好大喜功的冯延巳见有机可乘,遂于保大二年联名冯延鲁怂恿李璟出兵闽国,开疆拓土。加之魏岑、陈觉等人的联名上疏,李璟终于决定遣查文徽及大将边镐于保大二年十二月出兵闽国,并于保大三年八月攻克闽国都城建州,至此,闽国灭亡,但旧都福州一城尚在闽人手中。闽人为保住福州,向邻国吴越求援。吴越念及唇亡齿寒的道理,遂发兵福州,与唐陷入无休无止的战争中,胜负难分。
连年征战,李璟几乎用光了烈祖李昪时期累积下的巨额财富,为尽快摆脱入不敷出的窘境,优柔寡断的他居然于保大五年正月诏告天下,立齐王景遂为皇太弟,再传兄终弟及之意,寄期望于列祖列宗。希冀宠爱景遂、景达的烈祖地下有知,能够助大唐渡过眼前的困厄。
谁知东线的战争刚刚结束,偏安于大唐西南一隅的楚国又变生内乱。当时楚国情势,内有数股势力割据,外有强邻汉虎视眈眈,整天打得不可开交,楚将徐威等欲杀楚主马希崇以自救。希崇察觉出其中变故后,遂密遣心腹前往大唐,向李璟请兵乞援。李璟立命大将边镐西趋潭州。十月,马希崇在万般不得已的情势下率家族投降,契领宗族将佐千余人共赴金陵,楚亡。与此同时,汉国主刘晟趁机发兵,连下楚国蒙、桂、连、梧、严、富、昭、流、象、龚等州,于是楚国之地至此南岭以北皆属唐,南岭之南尽属汉,只剩下朗州一隅为楚将刘言所据,也不再复属马氏。
其时,中原汉朝廷已为郭威建立的周取代。十二月,周泰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反,来唐乞师以拒周。李璟既并有湖南,复议北略,户部侍郎韩熙载上书谏阻,李璟不听,出兵五千人往援彦超,结果为周师所败,从此与周结怨。愈年,已是唐保大十年,李璟起冯延巳为相,与孙晟同平章事。因连年用兵,府库空虚,冯延巳以克楚为功,不欲取费于国,乃重敛楚民以给军,楚人复生叛心。初,边镐入据潭州,百姓市不易肆,皆称边镐为边菩萨,一体悦服。后边镐在冯延巳疲楚政策的影响下,开始佞佛设斋、筑寺置观,所入赋税除贡献金陵外尽充佛事,浮费无节,凡地方一切政治,均置诸不理,于是渐失民心,终导致南汉觊觎,乘机攻陷彬州,边镐因而坐失军威。
彬州既失,李璟恨汉猖獗,于四月遣将军张峦出兵与汉争夺桂州,不克,大败而还。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朗州守将刘言眼见唐兵败,遂也心生异图,阴谋兵袭潭州。消息传到金陵,李璟颇悔连年用兵,终日忧心忡忡,叵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赋词一首《浣溪纱》,感叹自己无可奈何的凄凉心境:
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沈郎多病不胜衣。沙上未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此情惟有落花知。
月上西楼,娥皇独立楼前,将从嘉派刘澄送来的亲笔信望了又望,念了又念。他还想着她!他心里真的还有自己!她欣喜若狂,忍不住珠泪暗垂,悲喜交集。可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才派人送来这封信?是他病了,还是他爱自己不够多,抑或是皇上知道了他们的事,不让他来看自己?她轻轻捧读从嘉随同信件一起寄来的父亲李璟写就的新词《浣溪沙》,思绪却随同廊外飘飞的雪花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恍惚间便已飞到那烟水缥缈的金陵城下。
幻境中,她跟随父亲周宗送亲的队伍从秦淮河码头弃舟登岸,身后是胭脂飘香的十里秦淮。放眼望去,秦淮河两岸早已挤满围观的人群,大家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想要一睹她的芳姿,而就在这时,人头攒动、锣鼓喧天处,一袭红装的她一眼便看到了锦衣华裳的他,嘴色洋溢着令人沉醉的笑容,只一瞥就惹她神魂颠倒。他依旧玉树临风、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流泻着天人才有的气质与风姿,而潋滟的波光与动地的鼙鼓更把他衬托得神采奕奕、卓尔不群。她就那样偷偷地瞥着他,仿佛在欣赏一幅举世无双的泼墨山水画,每朝前挪一步,心里便多出一份难抑的欢喜与甜蜜,哪怕六朝的繁华次第闯入眼帘,哪怕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从她头顶斜斜地掠过,哪怕迎亲的宫人们以顶尖的技艺在秦淮河两岸弹奏出旷世未闻的曲调,哪怕倾城的樱花乱了所有人的脚步,她所有的注意力仍然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春夏秋冬,她的阳春白雪,她的高山流水,她的欢喜,她的明媚,也是她生命的全部,所以金陵城的风花雪月,六朝的奢靡金粉,一切的殊胜,对她来说通通是不值一提的摆设,甚至是可有可无的累赘。她的眼里只有他,也只容得下他,尽管在她四周围拢了一拨又一拨的人群,尽管司礼的官员和宫人始终跟随在她身边提醒她该怎么做才能显出一个王妃的气度与仪态,她依然无视他们的存在,那抹满含深情的目光始终都落在同样满眼深情注视着她的他身上。
从嘉,这是在做梦吗?柳枝低垂的岸边,娇羞满面的她任由风流倜傥的他紧紧攥着她的手把她扶上早已准备好的花轿上,眼神里满是心旌荡漾之后的迷离与沉醉。她知道,坐着这乘花轿,在秦淮河的曲径芳堤处再拐几个弯,她便要被抬进他的郑王府,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可她真的准备好了吗,她真的能扮演好郑王妃的角色吗?花轿被十六个轿夫轻轻抬起的那一瞬,她透过被风撩开的珠帘看到他早已骑在了披红挂彩的高大的枣红色骏马上,满脸的喜悦与自得,深情的眸子依然如溪水般澄澈潋滟。而就在那一瞬,被花香熏暖的风中,她仿佛又听到了他在瘦西湖畔吹响的那一支笙歌,只是此去经年,悠扬的音律后究竟藏了多少的欢喜?又藏了多少的忧伤与无奈?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即将由一个心事如花的懵懂少女变成他玲珑剔透的妻,而这已让她心满意足。
秦淮河很长,长到仿佛没有尽头,而她的梦也跟着越做越长。是不是,还没等她的船靠近码头,他就嗅到了只属于她的芳香?不然又该找些什么理由来解释他那份难禁的欣喜与满面的自豪?她知道,他的喜悦是发自肺腑的,是浸润在心底的深情与不悔,而她又该拿什么还报于他?花轿继续沿着秦淮河岸边古色古香的街巷不紧不慢地前行,珠帘外他恣意的笑声又让她转瞬回到那个草长莺飞的季节。于是,初见时他那身飘飞的白衣又开始在她心底轻舞飞扬,他望向她的暖笑亦依然在素白的琼枝上轻轻荡漾开来,把她娇羞的面庞迅速染得酡红一片。回眸,柳烟深处,桃叶渡的夕阳斜斜穿过她的明眸皓齿,却见一直守护在花轿跟前的他迅速勒转马头,飞快地跳下马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掀开了她的轿帘,满目深情地凝望着她,却是含笑不语。她深深吸一口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座近在咫尺的金碧辉煌的府邸。那是属于他的郑王府,只要跨过了门前那道高高的门槛,她周娥皇便是整个大唐万众瞩目的郑王妃了。
梦,总是在最欢喜时收场,只留下清醒后的残酷。金陵的倾城春色终究只是南柯一梦,蓦然回首,一切的明媚与璀璨都已在半梦半醒中消逝得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哪怕是一点一滴的温馨。抬头,窗外的景色恍然若旧,梦里的秦淮河依旧,眼前的瘦西湖依旧,思念的清泪却早已洇湿手中乱涂的词笺。倚轩窗,纵是海角望断,终是相思难酬,叹只叹烟花易冷,转身而过后,又怨得了谁的无情与健忘?落英缤纷,片片,翩翩,无限的惆怅都洒落在她断肠的眺望里,洒落在瘦西湖畔的一片苍茫雪色里,于是,李璟那篇以景咏怀的《浣溪沙》,便又悄然爬上了她的心头。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只是瘦尽灯花又一宵。远在金陵的唐帝李璟于百无聊赖中徜徉于池馆内外,但见和风吹拂大地,薄云贴水迅飞,轻阴搁雨,天气初晴,那衔泥的新燕正软语呢喃。然而面对这春意盎然的良辰美景,因国事忧心而变得瘦损不堪的李璟却不禁暗生惆怅。
是啊,连年征战,唐开支入不敷出,几乎用尽李昪国库所藏币帛,奈何楚地刚平,汉与刘言又频频用兵,逼得李璟疲于应命,可这又能如何?娥皇虽然只有十七岁,但自幼随父习文,精通书史,念着李璟的词句,心中不禁也生出无限凄楚来。听父亲周宗说,独立朗州拥兵自重的刘言已于十月公开与唐作对,发兵进逼潭州,朝廷已经乱成一锅粥,这个时候的李璟又怎能不“沈郎多病不胜衣”呢?
李璟在这句话里用了南朝沈约的典故。沈约出身于门阀士族,历经宋、齐、梁三朝,从少年时代起就很用功读书,白天读的书,夜间一定要温习。沈母担心他的身体支持不了这样刻苦的学习,常常减少他的灯油,早早撤去供他取暖的火。青年时期的沈约,已经“博通群籍”,写得一手好文章,并对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二十几岁始,呕心沥血,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才写成一部《晋史》。正因为如此,沈约到了暮年终于病倒了,日益憔悴,腰围速减,身体变得消瘦,后世便多以“沈约瘦腰”形容病容憔悴、抑郁多疾。
“沙上未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此情惟有落花知。”娥皇难以想象被国事折磨得头疼欲裂的李璟会变作何种弱不禁风的模样,只好继续往下念去。
流连于湖畔沙地,未闻鸿雁传书,却时时听得竹间鹧鸪啼声,更勾起李璟对远征沙场故旧的思念,以及对用兵楚国的深深悔意。可是除了眼前这无知的落花,又有谁明白他的心绪?是宋齐丘还是冯延巳?不,他们都不明白,他们只知道争功夺权,只知道以一己之私逞一时之快,在大兵压境之际却又通通失了主张,把这难以收拾的烂摊子通通交到自己手里,想丢开也难。只是落花真的能够体会自己的无奈与无助吗?他摇摇头,落花自是无言,即使它们能够体会自己的心情,也是无可劝慰。
唉!娥皇轻轻丢开词笺,瞥一眼廊下堆积的一泓冬雪,深深浅浅地叹息着。她既替大唐的前程担忧,也替唐帝李璟烦恼,更替那个终日侍候在父亲身前脱不开身的从嘉悲叹。身为皇子,从嘉身上担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责任和重担,只是自己远居广陵,不能替他分忧解愁,不免又伤心彷徨起来。抬头,望向雪中的一朵轻云,禁不住怅问苍天,那一朵云究竟能载起多少思念悠悠地飘过?在事过境迁以后,又是否能让远方的他知道她有多想念他呢?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愿只愿,在月满西楼的夜晚,当兰舟载着花香横斜在水面之际,白衣胜雪的他会在玉人驻足过的二十四桥头于绽满枝头的琼花下望向她莞尔一笑。届时,她将弹起古老的琵琶与之呼应,更要捧出一颗痴心裁成一叶轻舟,让那缥缈的笙歌幻化成一柄桂桨,然后,和他手牵手,一起划着船儿游弋在波光潋滟的瘦西湖上,共他在三分明月有其二的扬州城沉醉不知归路,哪怕永远不再醒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她爱他,爱得低眉顺眼,爱得俯首帖耳,爱得痛心疾首,爱得肝肠寸断,甚至爱得彻底失去了自我与自尊。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与他重新聚首,花前月下共徘徊,那没有归期的归期又该是何年何月?醉酒当歌,想他的时候,偏偏举杯消愁愁更愁,那一回眸的深情,那一句离别的珍重,是否都和眼前零落的雪花一样,美则美矣,一旦落到地上便化作了无尽的空虚与永恒的空洞?她摇首无语,恍惚中只听到他昨日的笙歌依旧落在她潮涌的泪水里,迅速涨成她泅渡不过的深海,瞬间便淹没了她所剩无几的希望与憧憬,留下的唯有深不见底的幽暗与无明,还有深深的自责与无助。
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又有勇气承担些什么。离别之后,或许就连寂寞的等待都是苍白无力的,那么她也只能日复一日地怅坐窗下忧伤着看一段与之无关的或明媚或晦涩的风景了。再回首,那依旧婉转的笙歌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候仿若流矢般迅速刺穿她的耳膜,直沁她依然彷徨的心扉,然后,还没等她彻底回过神来便又听到笙音落地时的回响,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只是她不明白,其实那是远处的鼓角钲鸣之声,因为就在那个夜里,武平军节度使刘言率朗州部众攻陷潭州,守将边镐仓皇出逃,大唐先前所得马氏南岭以北之地至此尽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