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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剧变

李煜:只愿君心似我心 吴俣阳 15073 2024-11-19 04:45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李璟《应天长》

  那一年,是大唐升元七年。李昪因误信方士之言,服食金丹企图延年益寿,不料疽发于背,群医束手,辗转床褥已非一日。五十六岁的李昪自知来日无多,尽快选定大唐国的继承人便成了当务之急。可是要将三千里地河山的大唐国交到谁手里才是最稳妥的呢?李昪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长子李璟不是最理想的人选,可是除了他,又有谁比他更合适呢?

  自打吴天祚三年(937年)十月,他从吴帝杨溥手里受禅即位,化家为国后,选立太子的事便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长子李璟文采斐然、人品出众,为人谦和温顺,却偏偏对军国大事不太上心。如果在太平年代,这个儿子倒是可以成为一个守成的君主,而现在天下却是一派干戈俶扰、群雄逐鹿的形势,那些手握节钺的藩王纷纷称王称帝,割据一方,究竟鹿死谁手尚在未定之天。大唐虽有三千里地山河,但北有晋,西有蜀、荆南,东有吴越、闽,南有汉、楚诸国,都对其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他人刀俎上的鱼肉。在这种纷乱的情势下,他又怎能放心将政权交到优柔寡断的长子手里?

  在五个儿子中,李昪最为钟爱的是次子景迁。景迁自幼颖悟,有过目不忘之才,且长得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年纪轻轻就被吴帝选为东床快婿,成为吴国第一风流人物。景迁不仅才貌双全,而且性尚俭约,不喜奢侈,为人纯谨,因而大得吴帝欢心。李昪偏爱次子,与朝臣宋齐丘的推波助澜也不无关系。当时吴国的都城在扬州,而手握重权又因军功被封为齐王的李昪却在金陵出镇,为了方便遥控朝政,他便以长子李璟为司徒平章事居朝辅政,但宋齐丘却猜忌李璟,倾心结交驸马景迁,并推荐门下食客陈觉为景迁的师傅,盛称景迁之贤,极言李璟之短。李昪远在金陵,不知个中原因,只道是李璟卑劣无能、辅政无方,便将他召到金陵,任镇海军节度副使,以景迁为太保平章事,代秉国政,显然有取代之意。李璟也看出了父亲李代桃僵的用意,一句也没分辩,就默默地退归藩位。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天祚二年(936年),十九岁的景迁突然一病不起,病革之际请以兄弟自代。李昪在悲痛之余却又把目光投向了三子景遂,在景迁病逝后,再次将李璟冷落在一边,立即授景遂为门下侍郎参政事的显赫官职,留其在扬州辅政。与此同时,早就对帝位心生觊觎的李昪也加紧了化家为国的一系列运作,要从吴帝杨溥手里将帝位抢夺到自己手里。

  其实吴国自立国以来,朝政大权一直被大丞相、东海郡王徐温牢牢掌握在手里,杨氏一族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君主,任人摆布的傀儡。吴帝杨溥的父亲杨行密本是唐末淮南节度使,有生之年虽未称帝,却是江淮一带的实际统治者。唐昭宗天复二年(902年)杨行密被拜为东面行营都统、中书令、吴王;唐哀帝天祐二年(904年)末,杨行密因病去世,长子杨渥嗣位。杨渥,骄奢淫逸、不恤政事,居丧期间居然昼夜酗酒作乐,更有甚者,竟点燃十围粗的巨烛与宠臣击球狂欢,一烛费钱动辄数万。不仅如此,生性好玩的杨渥还不顾大臣的劝说,经常单骑出游,竟日忘归,连侍从们都不知其所向,只好跟踪候命,奔走道路。其亲信又不断欺压元勋旧臣,将领们对此颇感不安。时任右衙指挥使的徐温和左衙指挥使张颢屡次坦诚规劝,他竟勃然大怒,指着二人咆哮道:“尔谓我不才,何不杀我自为之?”

  为了尽兴骑射,杨渥更不计后果,轻率地将捍卫衙城的亲军撤到城外,并把营地改成靶场。由于杨渥昏庸无能,遂使得军政大权旁落,集中到张颢、徐温手中。张颢与徐温面对扶不起的杨渥,毅然于天祐四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兵变,共掌军政,自此杨氏大权旁落。次年,杨氏否认朱温称帝,拒用梁年号。张颢借机杀掉杨渥,对外佯称吴王暴死,妄图瞒天过海,但又怕事情败露,杨氏旧将群起而攻,便密谋向朱温投献吴王辖属的版图户籍,以求梁庇护,结果事泄,授人以柄,被徐温以弑君之罪所诛。

  张颢被杀,徐温遂独揽江淮大政,并立杨行密次子杨隆演为淮南节度使。徐温本是海州朐山人,年轻时以贩盐为业,杨行密在庐州起兵,徐温即投身其麾下,与刘威、陶雅等号称“三十六英雄”。徐温虽无卓著战功,却足智多谋,深得杨行密青睐,留在府中参谋军机谋划。杨行密和杨渥死后,徐温表面上极力维护任其摆布的政治傀儡杨隆演的政权,实际上自己总掌百揆、独揽大权,并用心腹严可求、骆知祥治军理财,行政安民。为了早日实现篡位窃国的梦想,徐温先后制服了杨行密的宿将刘威、陶雅、李遇,逐步翦除了誓为杨氏孝忠的旧将势力,并外镇战略要地金陵,遥控朝政,命其长子徐知训留守扬州“辅佐”杨隆演,又命养子徐知诰驻兵润州策应。一旦时机成熟,父子三人便要里应外合,改朝换代。

  徐知训怙权恃势,我行我素,颐指气使,狂傲不羁。他不仅目空一切,骄横跋扈,而且连吴王也不放在眼里,处处寻衅,肆意狎侮。有一次,吴王赐宴文武百官,徐知训在席间提议君臣联袂表演“参军戏”助兴。他自演主角参军,幞头绿衣,英姿飒爽,而让杨隆演扮演参军的仆从苍鹘,穿戴寒酸,卑躬折节,跟在趾高气扬的参军后面亦步亦趋,唯命是从。另一次泛舟浊河,他不满吴王先于他收桨停船登岸,竟极为蛮横地以弹丸击打杨隆演,被吴王的贴身侍卫以盾牌挡住。还有一次,赏花禅智寺,他又使酒骂座,侮辱吴王,杨隆演敢怒而不敢言,只好忍气吞声,回宫暗自流泪。老臣李德诚的家伎,姿色颇佳,被徐知训看中,欲纳为妾,李德诚差人婉言谢绝,徐知训恼羞成怒对来人说:“吾杀德诚,并娶其妻,亦易尔。”

  为了加快从杨氏手中抢班夺权的步伐,在徐温除掉刘威、陶雅、李遇等杨行密的旧属部将后,徐知训也把歹毒的目光投向了英勇善战、功勋显赫的行营副都统朱瑾身上。朱瑾是江淮一带闻名遐迩的战将,徐知训深知其将来必会成为他们父子称王称霸的绊脚石,所以一向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心积虑要加以剔除。朱瑾家蓄养的宠伎良马,也使徐知训馋涎欲滴,于是,徐知训便绞尽脑汁暗算政敌朱瑾,最后他决定袭用历史上阴谋家们惯用的“清君侧”手法,盗用吴王杨隆演的名义,宣布外放朱瑾出任静淮军节度使。对于徐知训的倒行逆施,朝臣们都是敢怒不敢言,此诏一出,立即激起朱瑾的怨愤,为了先发制人,他佯称赴任之前举行家宴,与徐知训把盏话别,并赠以歌伎骏马。徐知训不知其间有诈,兴致勃勃地前往朱府赴宴。开宴之前,朱瑾在侧室埋伏下刺客,并预先约定击掌为号,又将两匹雄性烈马同槽拴在廊下,任其踢咬嘶鸣,混淆外人视听。席间,朱瑾令府内色艺双全的宠伎轮番敬酒,等酒过三巡,徐知训醉意朦胧之际,朱瑾又令夫人陶氏出堂拜谒。趁徐知训拱手答拜不备之机,朱瑾抽出笏板猛击徐知训的后脑,并击掌三声。刺客闻声赶到,手起刀落,轻而易举便结束了徐知训的性命。

  随后,朱瑾用手提着徐知训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出府,吓得徐知训的随从作鸟兽散。朱瑾翻身上马直奔王宫面奏杨隆演:“臣朱瑾今日已为大王除害,从即日起大王得以亲政矣。”胆小怕事的杨隆演见状大惊,吓得魂飞魄散,忙用衣袖掩面,不敢再看。因为朱瑾与其父同辈,又与其母同姓,所以杨隆演平日称朱瑾为“舅”,此时仍按旧称哀求朱瑾:“舅自为之。甥不敢知。”朱瑾见他胆怯如鼠,不禁大失所望,便厉声地呵斥道:“汝果真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孺子如此软弱无能,吾怎能与汝共成大事!”说着,便愤然将徐知训的首级朝着王宫内的圆柱掷去。这时徐知训的亲兵已像潮水般向王宫席卷而来,朱瑾在宫中不敢再多停留,便提剑向外冲杀。不料前面宫门紧闭,朱瑾只好返身奔向后园,试图翻墙脱身,结果坠地折足。他自知难于幸免,便在绝望中仰天长叹道:“吾为万人除害,以一身担祸,当死而无憾矣!”接着便将手中利剑猛朝颈部一横,倒地殒命。

  徐知训被杀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内传到了镇守在润州城的徐知诰耳里。徐知诰因为是徐温养子,所以徐知训一向轻贱蔑视之,不仅人前人后地称其为“乞子”,甚至将其视作朱瑾一样的心腹大患,总在找机会要将其除去而后快。一次,徐知训趁徐知诰到扬州觐见杨隆演之机,邀请徐氏诸兄弟于府中共饮。徐知诰恐其居心不良,回避不至,徐知训便直言不讳地说:“乞子不欲酒,欲剑乎?”还有一次,徐知诰不得已应邀到场饮酒,徐知训又事先设下埋伏,欲趁机使人杀之,幸亏良知未泯的徐知谏暗中以足碰撞徐知诰的足踝,徐知诰才借口如厕逃脱。而穷凶极恶的徐知训却不依不饶,又命杀手刁彦能前去追杀,刁彦能不忍加害徐知诰,中途而返。这次徐知训被杀,对屡涉险境的徐知诰来说自然是一次化险为夷的时机。接到消息后,他星夜引兵渡江入城控制住混乱的局势,并接替徐知训执掌吴政,解了长期郁积在心头的恨意。

  为了更好地操纵朝政,改变自己权重位轻的处境,徐温一再鼓动文武同僚拥戴杨隆演称王,并于天祐十六年(919年)推戴杨隆演即吴国国王位,举行大赦,改元武义。吴王建宗庙、社稷,置百官、宫殿,文物制度均用天子礼仪,只是不称帝号。同时,拜徐温为大丞相,都督中外军事,封东海郡王;授徐知诰为左仆射,参知政事。杨隆演虽为名义上的吴王,其实整个国家都操纵在徐温父子手里,建国称王后的他非但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快乐,反倒觉得异常惆怅苦闷。为了排遣心中的失落,他索性放纵于酒色之中,不久便缠绵病榻,于吴武义二年(920年)去世。国不可一日无君,徐温父子虽然早就有取代吴王之心,但深知杨氏一族还未失却人心,遂也不敢贸然造次,便勉为其难地立其弟杨溥为新任吴王,并改元为顺义。

  顺义七年(927年),大丞相徐温率吴国文武大臣上表劝杨溥即皇帝位,杨溥未许而徐温病卒。十一月庚戌,杨溥御文明殿即皇帝位,改元乾贞,大赦境内,追尊杨行密为武皇帝,兄杨渥为景皇帝,兄杨隆演为宣皇帝,追赠徐温为齐王,并拜徐温养子徐知诰为太尉兼侍中,拜徐温子徐知询为辅国大将军、金陵尹,治温旧镇。杨溥虽然登基为帝,但朝政大权仍然掌握在徐温的养子徐知诰手里。其实这个徐知诰不是别人,正是南唐开国君主烈祖李昪。那么李昪又是怎么成为徐温养子的呢?原来李昪年幼时本是徐州附近一个父母双亡的流浪乞儿,因机缘巧合,被淮南节度使杨行密看中。杨行密便将他带回家中,意欲收为养子,但却不见容于长子杨渥。无奈之下,杨行密就将其送给部将徐温做了养子,此后便改姓为徐,从徐氏诸子行,名为知诰。徐知诰虽为徐温养子,但徐温待其情同己出,一直视其为可以倚重的左臂右膀。这份器重自然引起徐氏诸子的忌恨,知训、知询,尤与知诰不睦,幸亏他足智多谋、多方周旋,才未使自己陷入险境。

  乾贞三年(929年)十一月,徐温子金陵尹徐知询来朝,徐知诰担心其与自己争权,便诬其有反状,留之不遣,以为左统军,并斩其客将周廷望。除去了心腹大患,徐知诰又通过一番权谋,被吴帝杨溥拜为中书令,接替徐知询出镇金陵。同年吴帝改元太和,徐知诰又被晋封为东海王。太和七年,杨溥再改元天祚。然而无论吴帝再怎样谦恭,也不能改变徐知诰取代杨氏的决心,于是一系列千奇百怪的事情便在这个时候悄然上演了。

  古往今来,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是要先造舆论。而在人们笃信天命和天意的封建时代,寓意莫测的民谣、谶语,是最能蛊惑人心的。因此,徐知诰的心腹们就充分利用这条最容易深入民心的渠道,对流传在江南水乡的民谣“东海鲤鱼飞上天”大肆穿凿附会,为徐知诰登上皇帝宝座鸣锣开道。他们不遗余力,在通衢闹市和乡野草庐绘声绘色地传播“天意”:东海,徐州之谓也;鲤鱼,李氏之喻也;飞上天,坐天下之举也。东海鲤鱼飞上天,盖徐州李氏坐天下之意也。同时,又广泛流传开另一首隐喻李氏兴、杨氏衰的民谣:

  江北杨花作雪飞,江南李树玉团枝。

  李花结子可怜在,不似杨花无了期。

  与这两首民谣遥相呼应的是,在吴国都城扬州街头居然出现了一个头戴黄冠、束发蓄髯的疯癫道人,手执一根钓竿,竿顶高悬一尾硕大的木刻鲤鱼,连续多日走街串巷,反复吟唱濠梁新鲤将要取代盟津旧鲤,新鲤尚未为人所识的短歌,意在四处寻找世间众多的“识鱼人”。其歌云:

  盟津鲤鱼肉为角,濠梁鲤鱼金刻鳞。

  盟津鲤鱼死欲尽,濠梁鲤鱼始惊人。

  横排三十六条鳞,个个圆如紫磨真。

  为甚竿头挑着走?世间难寻识鱼人。

  无独有偶,就在疯道人消失在扬州街头后,江南的金陵城也紧跟着出了一桩怪事。一天午夜,更深人静、万籁俱寂后,古城上空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钟声,惊醒了满城酣睡的兵民。人们惶恐不安地走出家门,纷纷拥向街头探听此中根由,全城顿时陷入了混乱之中。徐知诰闻讯后大发雷霆,立即责令有司速将撞钟人缉拿归案,并要亲自审讯。待有司将肇事者押解到府,徐知诰才发现撞钟的人居然是个老和尚。问其原因,乃因偶得好诗一首,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故而借钟声抒怀。原来只是虚惊一场,老和尚深夜撞钟本算不上大罪,可偏偏怪就怪在令老和尚激动得忘乎所以的那首《咏月》诗上:

  徐徐东海出,渐渐入天衢。

  此夕一轮满,清光何处无?

  当老和尚在徐知诰的责令下吟诵出这首诗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惊呆了。这首五言绝句的诗义竟然与童谣“东海鲤鱼飞上天”的内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徐知诰取代杨氏政权是天命所归吗?因为有了这层缘故,徐知诰非但没有责难老和尚,反而加以重赏,悄悄将其释放了。

  在紧锣密鼓的谣谶宣传之后,接下来便轮到徐知诰的亲信们粉墨登场,轮番表演劝进的闹剧了。他们扮演的角色尽管庄谐不一,但目的都是为了众星捧月,把龙袍披在徐知诰身上。吴天祚三年(937年),吴帝杨溥在大势已去的无奈境地中被迫逊位,派次子杨璘为钦差,专程赶赴金陵,将天下禅让给当时还叫作徐知诰的齐王李昪。徐知诰也不客气,当即便在金陵诏告天下,改国号为齐,以金陵为西都,广陵为东都,成为名正言顺的一代君主。升元三年(939年),徐知诰改国号为唐,复姓李氏,更名昪,将三子景遂派往战略重镇扬州为东都留守,徙封长子李璟为齐王,却迟迟没有给予他应得的太子名分。

  李璟明白,在父亲眼里,自己非但难以与已故的二弟景迁媲美,也难与三弟景遂相提并论,更明白李昪迟迟没有明确其储君之位,是因为想将皇位传给景遂。但废长立幼毕竟于情于理均不契合,且李璟本身又无过错,如果贸然立景遂为嗣,必将引起朝野哗然,所以这事便被搁置了下来。

  光阴荏苒,转眼就到了升元六年,李昪春秋五十有五,朝中大臣对未立太子一事颇有怨言。李昪无奈,只好在这年八月下诏立李璟为太子。不料生性淡泊的李璟非但对父亲的偏心毫无怨言,反而上表固辞,不愿接受太子的封号。李昪本不想立其为嗣,见他自己固辞不受,倒也了了一桩心病,于是将计就计,又把立嗣的事拖延了下来,打算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景遂立为皇嗣。

  天算不如人算。就在李昪要将景遂立为皇嗣的关键时刻,他却因为服食金丹病倒了。躺在病榻上的他首先考虑到的还是传位的问题,趁着自己尚有一息之气,早日了却此事,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最宠爱的妃子种时光居然也把目光对准了皇储之位。

  种时光十六岁入宫为教坊乐伎,常靓庄去饰,态度娴雅,宛若神仙,不仅貌美如花,而且生性警惠,知道如何讨人欢心,很快便得到李昪的宠爱。李昪晚年因服食丹药过量,性情变得狂躁不安,时动肝火,发怒时吼声如虎,大殿的门环经常会在他的怒吼中被震坏。所以每逢其发怒,左右大臣都胆战心惊、如丧考妣,而每每这个时候,种时光便会捧着一碗食物送到李昪面前,握着勺子喂他吃东西,一如平时从容自如、毫无惧色。李昪看到她这样,满腔的怒气也便跟着消失无踪,因此对她更加宠爱无度,称帝后即封其为夫人,宠逾六宫,就连李璟的生母宋皇后也都因此被逐渐疏远。

  种时光恃宠生娇,偏偏又在李昪即位的第二年生下幼子景逷,这一下母凭子贵,更加不可一世,居然动起夺嫡的歪心思来。李昪少时娶妻王氏,王氏早卒,便由徐温做主,将跟随王氏陪嫁来的侍妾宋福金扶为正室。婚后,宋福金一口气替李昪生下了景通(即李璟)、景迁、景遂、景达四个儿子,夫妻和睦、恩爱异常,但不曾想种氏的到来却成了宋氏后位的直接威胁。幸好李昪念及数十年的夫妻恩情,没将宋氏的后位废黜。但种时光却没有轻易放弃,做不成皇后,当个太后总是可以的吧?可要当太后,自然要自己的儿子当上太子才行。种时光明白,景逷年纪尚幼,除了二哥景迁早夭外,其余三个哥哥都已长大成人,又都是嫡出,如果没有特殊的理由,李昪是不可能答应立景逷为嗣的。但因为景逷是李昪受禅后生下的第一个儿子,所以格外受宠,种氏便利用这一点,在李昪面前大展媚功,为夺嫡做着准备。

  就这样蹉跎了数年,没曾想李昪却又因为服食多金丹病入膏肓。虽然李璟拒绝了太子封号,但毕竟还是嫡长子,如果李昪在生前没有明确景逷的接班人地位,那帮老臣势必会在李昪驾崩后拥立李璟为帝。怎么办,怎么办呢?望着辗转榻上*不断的李昪,种时光的心揪成了一团麻。这些该死的方士,为什么要拿长生不老的话来欺哄老头子,这要了他的命不要紧,毁了景逷的前程可是天大的事!还有,因为她的介入,李昪对宋皇后的态度日渐冷淡,如果让宋后的儿子当上皇帝,以后还能有她的好日子过吗?想来想去,她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效仿汉高祖的宠妃戚夫人,索性趁李昪神志慌乱之际把话挑明,求其下诏立景逷为太子,正式确定她和景逷将来在唐国的地位。可这话又该如何说出口呢?种时光知道,李昪是个暴脾气,万一惹怒了他,非但自己地位不保,景逷的前程也将毁于一旦。思来忖去,她把目光投向了齐王宫的齐王李璟。

  种时光明白,李璟在李昪眼里从来都不是理想的继位人选,但在唐群臣眼里,没有太子名分的他却又是唯一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只要扳倒了他,剩下的景遂、景达也就不足为虑了。通过多日的暗中观察,种时光发现李璟于李煜患病期间于齐王宫摆弄乐器,心想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既然是你李璟自寻死路,就甭怪我心狠手辣了,于是眉头一蹙,顷刻间便想到了一个锦囊妙计。这日,种时光见李昪的病情略有好转,便劝他下床走动走动,到外面透透气换换心情。李昪向来宠爱种氏,自然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于是在侍从的搀扶下出了寝宫。

  外面阳光明媚、碧空如洗,又兼美人相伴,望着眼前的江山美景,久病的李昪顿时心花怒放起来,跟种氏有说有笑,早已把疽发于背的疼痛忘得一干二净。种氏趁机进言,请他移驾齐王宫探视齐王,以褒奖齐王在他病中这些日子监国的辛劳。李昪不知是计,立即摆驾前往,正好撞见李璟在宫中和乐人们一起摆弄笙箫,声乐闻于宫外,不禁勃然大怒,一句话也没说便携着种氏拂袖而归。

  李昪这一气非同小可,怨怒积郁于胸,导致病情迅速恶化,背上的疽疮开始崩裂,悲号之声响彻宫内外。对李璟这个儿子,他失望到了极点。这样一个玩物丧志、不务正业的人怎能继承他的帝位,带领唐三十余州的老百姓屹立于攘攘纷争的天下而不倒呢?李昪因怨生愤,之后李璟前来探视都被挡在了宫外,就连宋皇后的面也不肯见了。所有的人都诚惶诚恐,唯独种时光在背后偷偷地乐,只要儿子能当上太子,继承唐朝的帝位,她才不在乎老头子早死晚死呢。

  “竖子不足与谋!竖子不足与谋啊!”李昪瞪大双眼盯着榻前连日衣不解带侍候着他的种时光悲怆地叹息着,“早知如此,就该早些把景遂从东都叫回来!”

  “叫寿王回来做什么?”种时光装作不解地盯着他,伸过纤纤玉手替他整理着衣领,“陛下是想念寿王了吧?”

  李昪点点头:“孤这个样子,恐怕时日无多了。景通不是治国之才,所以孤想叫景遂回来立他为太子。现在也只有景遂才能保我大唐江山不至毁于一旦了!”

  种时光不听这话犹可,一听之下,立即“扑通”一声跪伏在榻前,涕泣交流地向其请死。

  “爱妃……”李昪伸手指着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的种氏爱怜地问,“你这是……”

  种时光见李昪发问,知道机会来了,连忙哽咽着说:“齐王玩物丧志,不足以担大统。可是陛下膝下子嗣尚多,难道除了寿王,陛下就没有更中意的人选吗?”

  李昪没想到平日里温柔可人的解语花种氏会说出这番不知轻重的话来。自登基以来,唐宫廷历来严禁女子干涉朝政,种氏这番话自然引起李昪的警惕,但因对其宠爱有加,一时也未忍当面呵斥。岂料种氏却错会了他的意思,索性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一股脑儿把心里想说的话通通倒了出来:“景逷自幼聪敏机灵,才能胜过齐王、寿王诸兄,又深契陛下欢心,妾斗胆进言……”

  话到此,李昪已经明白种氏想说什么了。他立即抬起手想阻止她接着说下去,没想到种氏却不识抬举,继续哽咽着说:“景逷是陛下受禅后所出,秉承天命,大唐江山交到他手里最合适不过。陛下若是怜悯我母子,不想让人彘惨祸再现唐室,就请立景逷为太子吧!”

  “你!”李昪再也忍不住了,他没想到种氏会在自己病危之际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来,瞪着她愤然地骂道,“齐王、寿王尚在,太子之位怎会轮上景逷?你要再胡说八道,恐怕人彘之祸真的不远了!”

  “陛下!”种时光在榻前匍匐泣道,“自古立嫡以长,既然齐王失德,不足以承祧,陛下又为何非要取寿王而舍景逷?难道陛下过去对景逷的宠爱都不是真的吗?”

  “你!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子有过,父教之,这是人之常情,也是天下礼数。齐王有错,孤自当教之,朝政的事岂能容得你一个女子在这里胡搅蛮缠!”

  “陛下!”

  “来人哪!”李昪探起身向殿外大声吼道。

  “陛下!您这是……”到这时,种时光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趴伏在李昪面前求饶。

  侍卫应声而入。李昪颤抖着身子指着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种时光喝道:“还不将这个妖言惑众的贱婢带下去!”

  李昪发话,侍卫不得不遵,哪还管眼前哭得一塌糊涂的美娇娘曾是皇帝面前最受宠的女人?种时光到这会儿才明白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的分量,可现在悔亦迟矣!往日里恃宠生娇的她失去了君王的恩宠,变得一文不名,无论她怎样哭闹乞求,都更改不了被脱去簪珥、弃之冷宫的命运。

  …………

  种氏被废的消息在这天傍晚传到了齐王宫的李璟耳中。虽然知道种氏是图谋夺嫡才被父皇打入冷宫,但李璟的心情却是异常的沉重。说实话,他从没想过要跟谁争夺帝位,与当皇帝管理国家比起来,他更想做像谢灵运、陶渊明那样纵情于山水之间的闲云野鹤。写写词,作作画,和王妃钟氏、宫人耿氏一起阅金经、调素琴,便是他今生最大的心愿。奈何他却偏偏身为嫡长子,是皇位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虽然他多次拒绝太子之封,但在满朝文武及老百姓的心里,他就是当今的太子,未来的唐帝,一切的一切似乎在他出生之初就在冥冥之中有了最终的安排。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他坐在窗下的案几边轻轻叹息着。父亲李昪为了君临天下,运筹帷幄数十年,将一干异己分子杀的杀,逐的逐,到头来还不是逃不过生老病死的轮回?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才对,何必为了这些虚无的名利争争夺夺,血溅宫廷?对想夺其君位的种氏,他一点也恨不起来,甚至深深同情起她的遭遇。这个女人,才貌双绝、知书达理,却偏偏以及笄之龄嫁作老态龙钟的父亲为妾,虽然诞下皇子,母以子贵,一朝飞上枝头作凤凰,但终究比不上嫁给一个平民逍遥快活。如果她没进入皇宫,没成为皇妃,凭她的才智,又怎会成为一个处心积虑,一心只想夺嗣的庸妇?又怎会将自己如花的前程葬送,到头来却沦落为一个被幽居冷宫的弃妃?

  想着种氏的变故,他不禁仰天怅问,这世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王公贵族挤破了脑袋非要把家中女眷送到宫里为妃为嫔?难道他们就不明白“女无美恶,入宫必妒”的道理?自己虽然才德浅薄,不足以继大统,但三弟景遂、四弟景达却都是济济人才,父亲之所以不愿意立自己为太子,就是担心他无法承担一国之君的责任,难道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娃倒比他更堪继承大统?种氏这个时候提出立景逷为储,非但是不智之举,且是不知天高地厚,可这又怪得了她吗?她只是个女人,是个爱子心切的母亲,或许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只是害怕父亲殡天后,母亲宋氏会效仿吕后所为,报夺宠之仇,酿下人彘惨祸,为求自保,才不得以谋夺嫡嗣。可是母亲宋氏会是那样的人吗?自种氏入宫后,宋后一直被李昪冷落在一边,可她一句怨言也没有说过啊!贤惠敦厚的母亲,又怎会做下那种惨无人道的事情?

  正胡思乱想着,王妃钟氏领着七岁的六子从嘉从殿外踱了进来。未等钟妃开言,他早已拉着从嘉的手,将其抱置于膝上,一边吻着爱子的额头,一边望着钟妃叹息着说:“从嘉与景逷年纪相仿,自幼享尽荣华富贵,而今种夫人被废,景逷的日子也势必不好过。夫人要是得空了,还是多抽些工夫去看看景逷吧。”

  “臣妾早就将景逷接过来了。这孩子虽小,却已经知事了,知道他母亲被废,哭得死去活来,这会耿家妹妹正在屋里哄着他呢。”

  李璟点点头:“父皇正在气头上,兴许过几天气消了便会放种夫人出来了。”

  钟妃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叹口气说:“只怕已是晚了。”

  “什么晚了?”

  “皇上已经下旨,命种夫人削发为尼了。”

  “什么?”李璟放下从嘉,迅速站起身,抬脚便往殿外走去。

  “殿下要去哪里?”钟妃立即拉着从嘉的手紧步跟上,“皇上正在气头上,殿下去了岂不是火上浇油?”

  “那我们就这样看着种夫人削发为尼吗?”李璟停下步子,怔怔盯着钟妃,嗫嚅着嘴唇说,“景逷还小,他不能没有母亲,种夫人即便罪不可赦,也不至于被勒令削发为尼啊!”

  “殿下还不了解皇上的脾气?”钟妃苦口婆心地劝着,“皇上本来就对殿下心生不满,这会过去岂不是自找不痛快?皇上正在病中,要是惹怒了他,生出什么好歹来,只怕殿下的罪过就大了。”

  “那……你说,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钟妃摇摇头,含着一汪晶莹的泪水说:“恕臣妾直言,看皇上的样子,恐怕已是时日无多,种夫人的事依妾身看来还是暂且不要提起,等日后再慢慢从长计议吧。”

  “可……”李璟望着钟妃,知道急切里也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好法子,索性抱着从嘉转身返回殿里去了。

  怎么会?父皇怎么会勒令种氏为尼?这一夜,李璟一宿都没有合眼,小从嘉也一直守在书房里陪着他。暮色四合,朦胧的光影中,他仿佛看到蛾眉淡扫的种夫人于黄昏里久坐在冷宫的风檐之下,凝眸之处,再也没了往日的风光,跌入眼帘的唯有满满的残阳与沙沙作响的落叶。尽管遭到摒弃,但他知道,种夫人还在憧憬着奇迹的发生,于是他看到她在无精打采的慵懒中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看到她用指尖轻绾回忆的青丝成一个惊艳的髻,看到她在诗书里采下一支乐府小令轻轻簪于油光可鉴的发间,依然情深款款地等着父亲轻叩那深掩的重门,再邀她庭前吟风唱月,弹落三朝的情思,拨断五代的琴弦。叵耐,望穿秋水处却闻杜宇声声,她盼来的唯有那些影影绰绰的思念。蓦然回首时,所有的美好,曾经的恩爱,都早已陷于遥远的纷沓之中,不再生起丝毫的缱绻。

  一钩初月临妆镜,蝉鬓凤钗慵不整。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李璟《应天长》

  他铺开纸笺,惆怅着种夫人的惆怅,感伤着种夫人的感伤,于笔下轻轻划出这首《应天长》小调,任那哀怨犹如落花一般,满地飘忽,时时刻刻都在窗前萦绕。

  “一钩初月临妆镜”,如钩冷月冉冉升起,映在冰凉的铜镜里,更彰显出独坐妆镜前的她那份难耐的孤独与寂寥。为什么是一钩初月?看来这个独守空房的夜晚才刚刚开始,没有爱人的相伴,这漫漫长夜她又该如何打发?还有,月亮为什么偏偏要映�

  ��她的镜子里,难道它也想来嘲笑自己被弃的遭遇吗?

  唉,她默默地流泪,深深地叹息,再不是与心爱的人相拥镜前画眉施妆的日子,也再不是揣着懵懂与期冀用心打扮自己的清晨,映入眼帘的唯有空中那轮与自己一样孤寂的晓月,还有这无限凄冷的夜晚。只是今昔是何夕?以后的以后,她真的要在这凄清的冷宫里度过冗长的一生吗?想到这里,她终是忍不住趴伏在窗下失声痛哭起来。

  “蝉鬓凤钗慵不整”,她是个注重仪态的女子,在皇帝面前,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美艳可人。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她不惜花重金从宫外买到一本早已失传的妆书,学习魏文帝曹丕的宠妃薛灵芸,总是把鬓发梳得弯弯的、薄薄的,犹如蝉翼般轻灵缥缈,又特地遣人打制了贵重的凤钗,成为唐后宫一道最为惹眼的风景。可现在她已不再是他的妃,甚至连最卑贱的宫人都还不如,蝉鬓凤钗的装点又有什么意义?自古女为悦己者容,已是见弃之人,纵使青春美貌,纵使丽质天生,他不在了,她还能为谁梳妆打扮?

  “重帘静,层楼迥,惆怅落花风不定。”阵阵风声叩响门扉,她知道,等待的人今夜不会来了,他的心已和自己隔得太远太远,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来,任由她老死阙下。抬头,望着一弯冷月,她轻轻抽泣着,如果他能回心转意,能够原谅她的野心,能够一纸诏书将她重新召回宫内,那么她一定会莺鸣相答,奔门而出,扑入他温暖的怀抱。可她也明白,这终究只是南柯一梦,失去的就不会再回来了,纵使她莫愁湖畔落笔千言,也再不能追回他往日的一滴温存了。

  曾经的花前月下,所有的美好都在她断肠的泪水中逐渐远去,就连那层层的帘帷、迂回的楼阁,仿佛都成了禁锢她痛苦心灵的枷锁。可就算冲开这些枷锁又能如何呢?掀开那沉闷的帘帷,踱出那迂回的楼阁,眼前的景致依旧是寂寥凄凉。月黑之夜,那无情的风将枝头的花瓣片片打落,任由落花在她眼前飘荡着、挣扎着、*着,怎不惹人惆怅伤怀?他不要她了,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裹着一身的无可奈何,在摇曳的烛火中借酒浇愁,要把那心底的不愉快通通抹去。

  痛苦的挣扎并不能改变既定的命运,冥冥中似乎早已注定她应该与那落花一样只能归于最后的沉默。就在刚刚,他已派人宣诏,隔日就要将她遣入尼庵削发为尼,既然这样,她还留着这头青丝做什么?失宠的女子宛如落水的凤凰,连鸡都不如,与其让别人剪去这一头为他而生的秀发,还不如自己及早斩断了的好。她一边端起酒杯一杯接着一杯地狂饮,一边慵懒着举起剪刀,对着冰冷的铜镜将缕缕青丝轻轻铰断,在这节令深处,沉醉不知归路。

  “柳堤芳草径,梦断辘轳金井。”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恍惚着,恍惚着,她仿佛看到从前的自己和他在那杨柳依依的河堤上携手戏彩蝶,在那芳草萋萋的小径上挽臂赏百花的一幕一幕。那时的他们是那么恩爱,那么亲昵,而今,柳堤还是那个柳堤,芳草间的那条曲径通幽的小路还在,只是魂梦断处,才发现柳堤的尽头却是一口辘轳金井。

  辘轳金井,辘轳金井……多少次,她曾共他徘徊井畔,仰望空中一轮明月,耳鬓厮磨、窃窃私语,而今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却已失他所在,终究只换得从此簟纹灯影,黯销魂。

  “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更漏将尽,她从酒醉中醒来,才发现原来与他相聚只是春梦一场。再回首,曾经的欢声笑语如今皆成泡影,那些欢乐、期盼、思念通通沉入海底,激不起一朵小小的浪花,宛如隔世。醉了固然是痛苦,而醒来却又是一片茫然,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梦醒了却眼睁睁无路可走。既然他已不再留恋自己,那就让她在这寂寂的冷宫里独自惆怅忧伤好了。

  望着东方发白的天际,她痴痴傻傻地笑了又哭,哭了又笑。罢了,罢了,往事已矣,思来想去也是枉然,既然逃不出命运的牵绊,那也只好在尼庵中独自品味她自己酿造的这杯寂寞的苦酒了。

  …………

  唉!李璟掩卷长叹一声,将刚写好的《应天长》小调用纸镇小心翼翼地压好,又想起自己长年不被父亲认可的遭遇,与现在被幽居别宫的种氏又有何别,不禁心生惆怅,好不凄凉。罢了,罢了,既然父亲始终认定自己不是理想的继位人选,那自己又有什么可争的?倒不如就像种氏那样带着美好的回忆在寂寞中慢慢沉淀,直到眼底再也兴不起丝毫的涟漪,也不失为一种幸福的人生。又何必非叫那些无可奈何迷乱自己的眼睛,伤乱自己的情怀呢?

  轻轻回转过身,他这才发现蜷身坐在太师椅上哈欠连天的小从嘉,连忙拉着他冰冷的手放在嘴边呵着热气,不无心疼地问他说:“怎么,你一直在这里守着没回寝宫?”

  “母妃让儿臣在这里侍候父王,所以儿臣不敢大意。”小从嘉连忙跳下椅子,毕恭毕敬地给李璟作了一揖,“父王这下该回宫安寝了吧?”

  “父王今晚就在书房歇息了。”李璟望着小从嘉,“你呢?父王是派人送你回寝宫,还是……”

  “儿臣想在这里陪着父王。”

  “那今晚你就在这里陪父王一起歇息吧。”

  “嗯。”小从嘉点点头,忽地抬起头望向案上墨迹未干的诗笺,嘟囔着嘴问,“父王又写词了?”

  李璟把他抱到膝上:“父王睡不着,所以只好写词打发这寂寥的时光。”

  “父王很寂寞吗?”小从嘉不解地问,“父王有母妃,有大哥二哥,还有从嘉、从善陪着,为什么会感到寂寞呢?”

  “每个人都会感到寂寞的。”李璟望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你皇爷爷,你母妃,还有景逷小皇叔,他们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寂寞。”

  “那种妃娘娘呢?”

  “种妃娘娘?”

  “种妃娘娘好可怜啊!皇爷爷居然让她出家为尼,还有景逷小皇叔,他母妃要真当了尼姑,以后就没有人疼他爱他了。”

  “谁说种妃娘娘要出家为尼?”

  “母妃和父王的谈话,儿臣都已经听到了。皇爷爷真是不近人情,种妃娘娘对他那么好,他居然下令要她削发当尼姑!”

  “小孩子不懂不要胡说!”李璟连忙伸手捂着他的嘴,正色盯着他说,“跟父王说说没关系,但出了这个门,这样的话你绝对不能再说第二次!要不皇爷爷也会送你出宫削发为僧的。”

  “皇爷爷要送儿臣去当和尚?”小从嘉吓得吐了吐舌头,眨着眼睛盯着李璟害怕地问。

  “你只要把今天看到的听到的事都烂在肚子里,皇爷爷就不会送你去当和尚了。”李璟伸手轻轻点点他的额头,“明白了吗?”

  “明白了。”小从嘉连忙保证说,“从嘉以后再也不敢乱说了。”

  父子二人正说着悄悄话,忽有宫人进来报说太医吴庭绍求见。吴庭绍?他不在父皇宫里待命,怎么会在深更半夜跑到齐王宫求见?莫非父皇的病情加剧了吗?听到吴庭绍三个字,李璟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立即让宫人请其入内,还没等吴庭绍开口,立马起身问道:“吴大人深夜造访,莫非是皇上他……”

  “皇上还好,只是……”吴庭绍瞥一眼坐在太师椅上的小从嘉,犹疑不决地望向李璟说,“庭绍深夜求见,是因为……是……”

  “有话但讲无妨,不要吞吞吐吐。”李璟回头望一眼小从嘉,立即宣宫人将其抱出殿外,这才拉着吴庭绍的手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父皇他龙体……”

  “不是皇上,是寿王……”

  “寿王?”

  “实不相瞒,皇上担心来日无多,所以派人写了密信送往东都,要寿王立即返京。殿下也知道,皇上早有立寿王为储的意愿,如若这个时候让寿王回京,要将殿下置于何地?”

  李昪要将帝位传给三弟景遂早已是朝臣皆知的秘密,所以李璟得知父亲密召寿王回京的消息后一点都不吃惊,只是望着吴庭绍淡然地说:“孤王本无意继承大统,父皇心里既然已经有了更好的继位人选,孤王定然谨遵圣谕,在金陵恭候新主的到来。”

  “殿下何出此言?难道您要弃天下百姓于不顾吗?”

  “寿王也是皇上的儿子,谁来当天下的皇帝对孤王来说都是一样的。”

  “可是天下臣民心里仰慕的只有齐王您。他们都翘首企盼殿下您成为天下共主,您这么说岂不寒了所有臣民的心?”没等吴庭绍开口,大臣内枢使兼同平章事周宗便闯了进来,瞪大眼睛望着李璟大义凛然地说:“这个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也是齐王的天下!除了齐王和皇上,臣等眼里再也没有第三个皇帝!”

  “周卿你!”

  “请殿下恕罪!”周宗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举在手里,“这是皇上派人送往东都的密信,已经被臣等从半道上截下了。”

  “什么?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这可是皇上的圣谕!你们……”

  “皇上现在病得不省人事,昏乱中说的话岂能算数?”周宗振振有词地说,“密信很可能是皇上受了像种夫人那样别有用心的人撺掇才发出的,这样的圣谕臣等及天下黎民百姓都不能接受!”

  “你……你们……你们到底想怎样?”

  “请殿下随臣等立即进宫面圣,册立太子的事再也拖不得了!”周宗话完,和吴庭绍一左一右,顷刻间便拉着六神无主的李璟出了殿门,直奔李昪下榻的崇德宫方向而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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