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更合一
……
站在幽暗的夜色中,杨子骞脑海中一遍一遍回忆着那日方老爷的每一个表情……
第一次提起要搬家时,他脸腾地就涨红了,是愤怒?还是紧张?
可惜,自己当时太自信了!
自信地认为一切都在掌控中,自信到他根本就没有特意,也不屑抬头去看看方老爷的眼睛!
眼睛,是最能泄露心思的地方。
那日,他若能再仔细一点,仔细一点点,就好了。
一把将手里的枯枝碾碎。
杨子骞心里生出一股浓浓的遗憾。
很有可能。
他竟被那个看上去畏畏缩缩的方老爷骗了!
真想啊,他真想再回过头去仔细看看方老爷的目光和他的神情……当时他到底是因为骤然得知被沈家玩弄而愤怒,还是以为自己怀疑那孩子不是沈怀瑜的而紧张?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
随着方老爷的彻底消失,这,竟成了不解之迷!
随风悄无声息地走过来。
“……马车装好了,大爷什么时候动身?”
见杨子骞没反应,又加重了声音,“大爷!”
杨子骞茫然地转过头。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随风又问道。
杨子骞淡淡地扫了眼整装待发的马车,“……明儿卯时吧。”
说完,他转头走出客栈。
随风错愕地睁大了眼,待回神追上去。
哪还有杨子骞的影子?
看着空荡荡的街道,随风莫名其妙地挠挠头。
“……不是说桃花汛要提前,让连夜赶路吗?他怎么又不走了?”
*****
送走大夫,遣了人给二太太抓安胎药,又去厨房重新调剂了二太太的伙食,就到了晚饭时间,大家一起用了饭,赵青才回到自己屋。
清净下来,赵青才得空想起杨子骞的提醒。
从打赌那一刻,她就知道这一关过不了,不过那时她时间还多,也没放在心上,后来的事情一庄接一庄,让她目不暇接,倒把这件事情给放到了脑后。
直到瑞哥儿惨死,方老爷失踪,这件事被因怨成恨的大太太再一次提起,才被重视起来,只是,随着大太太落势,她也没放在心里。
掌管着中馈,她有一百个籍口说服老太太不开棺取骨,验亲。
这也是她毅然决定接管这个烂摊子的初衷。
没一点好处,谁耐烦操那个心?
直到今天杨子骞提醒,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遗漏了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
大太太是奈何不了她。
可傅万年、苏道呢?
还有,李嵬背后那个连青帮都给灭了的主子。
不是和沈怀瑜有着过命情谊,他又怎么会将青帮连根拔了?
这样的他,又怎么能容忍自己败坏了沈怀瑜的名声?
李嵬,可就在她身边!
说好听的是保护,可是,他也同样是在监视自己!
尤其现在,二太太又突然怀了孕!
在大太太别有用心的利诱下,她如何还能说服二太太拒绝开棺取骨!
连嫡亲女儿都不要了。
鬼才知道方老爷的无端失踪到底是不是畏罪潜逃?
若这孩子真不是三爷的,那孩子爹又是谁?
到时会不会又突然冒出个男子来跟她抢孩子啊?
这念头一闪现,赵青脸色煞白。
心莫名地一阵慌乱。
一瞬间,滴血验亲都不重要了。
不,这孩子绝对是三爷的!
一定是他的!
一定是他的!
只是滴骨验亲不科学,她过不了那一关而已。
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赵青心里的不安却并未如预期那般消失,相反,却像发酵面团似的一圈一圈放大着。
“……都是沈三爷做的好事!”
“否则我好端端的女儿又怎么会跳河!”
“若不然就等到孩子出生滴血认亲!”
“……”
脑际中一遍一遍回响着当日方老爷的话,赵青想从中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可惜,记忆中方老爷的音容早已模糊。
太闷了,赵青一把拉开窗帘。
月光如水,静静地泄在窗前一抱粗的大红枣树上,漏下斑驳的光影如星星般闪闪烁烁地印在地面上,清冷,迷离。
赵青扬起头,幽幽地望着清冷的夜空。
人也渐渐地冷静下来。
管他呢。
她今天就把这件事情给坐实了!
只要她堂堂正正地过了滴骨验亲这关,这孩子是三爷的最好,不是他的也成了他的,谁也抢不走!
想通了,赵青心里的沉闷一扫而空。
只是……
她忽然又皱皱眉。
这滴骨验亲本就没有科学道理。
一百对亲生父子能验出一百零一对仇人,她一点机会都没有!
当初苏玉娘就是太自信儿子就是钱掌柜的,才不惧滴骨验亲,最终母子双双惨死狱中!
怎么办?
难道她也要步那苏玉娘的后尘?
正想着出神,门外一声细微的金铁碰撞声,赵青回过头。
门口静悄悄的。
略一迟疑,她缓缓走过去,推开门。
李嵬正持剑立在门口,和杨子骞无声地对峙着。
“杨大爷?”赵青失声叫出口。
杨子骞恍然松了口气。
他一抱拳:“冒昧打扰,还请三奶奶海涵。”
抬脚就要进屋,被李嵬一闪身挡在他身前。
对着这个打不过又说不通的李嵬,杨子骞颇感头疼。
他求助地看向赵青。
赵青想了想,道,“让他进来吧。”
“三奶奶!”李嵬站着没动。
赵青已转身进了屋。
杨子骞朝李嵬耸耸肩,示意他闪开。
李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闪到一旁。
听到动静,夏竹披着衣服推开门,“谁啊?”一眼瞧见杨子骞,张嘴就要叫,赵青连忙做了个禁声动作,“……仔细老太太听见。”
想到老太太就住在东屋,夏竹一把捂住嘴。
“我是真心仰慕三奶奶的才华,真心地想招揽,白天冒犯之处,还望三奶奶见谅。”
一进屋,杨子骞就一躬到地给赵青施了一个大礼。
语气坦诚,目光真挚。
本就是个豪爽的,见他连对自己的称呼都变回了三奶奶,态度如此谦恭,赵青当然不会再计较白天的事情。
她笑了笑。
“大家只是观念不同而已,杨大爷不用如此妄自菲薄。”说着,不着痕迹地带开话题,“杨大爷这么晚来,有事儿?”
见她没像一般女人那样使小性子,故作矜持,杨子骞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却更加庆幸今夜自己没有轻易放弃。
“我今夜就离开佳宁县,三奶奶……跟我一起走吧。”
发觉赵青虽然外表娇弱,骨子里却磊落大度,是个豪爽的,杨子骞也不矫情,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他这是,要带三奶奶私奔?
端茶进来的夏竹正听见这话,吓的差点尖叫出声,慌忙一把捂住嘴。
哗啦……
手里的托盘掉到地上。
杯瓷碎裂声静夜里分外的清晰。
刷刷……
东西厢房的玻璃上瞬间都亮起灯光。
紧接着,门口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春兰的说话声。
赵青心脏差点跳出来。
杨子骞也屏着气,脸色煞白。
李嵬手已握住腰中的剑。
直到脚步声远去,春兰敲门进来回道,“……吴妈妈来问怎么回事,已经被奴婢打发了。”赵青才呼出一口气。
表面虽还沉着,杨子骞心还在砰砰乱跳。
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屋里出奇的静。
再开口,杨子骞声音有些尴尬,全没了刚才的泰然自若,“我是,真心的,想救……”
“我明白杨大爷是好意。”赵青摆摆手,只是,她话题一转,“我相信这孩子就是三爷的!”她幸福地抚着肚子,“我不会有事的!”淡淡的语气中有着无以伦比的自信。
“你毕竟失忆了!”
真相到底是什么你并不知道,一旦这孩子不是三爷的,你立即就会被人追杀!
杨子骞用尽全力才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沉默了足足十几息,他才又费力地解释道:
“我只是,预防万一……”突然抬起头,“凡事都怕万里有一!”毫不遮掩的焦急目光透着股明显的关切。
有着同样的担心,赵青打心底能感到杨子骞的好意。
心中不由暗暗感激。
只是,感激是一码事儿,能不能接受却是另一码事儿。
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跟他走了,算什么?
私奔吗?
明天一早沈家人看到自己消失,尤其在得知二太太害喜之后,他们会怎么想?
原本就对这孩子身份存在质疑,这一下,都不用滴骨验证,连老太太和二太太都会认定这孩子不是沈怀瑜的!
然后在大太太极尽所能的宣扬下,自己就要面临苏道、傅万年等人的疯狂报复,面临无穷无尽的追杀。
一辈子只能隐形埋名!
一辈子,只能躲在杨子骞的羽翼下生活!
她倒无所谓,只这孩子……
想到这孩子一出生就要被众夫所指,被人骂成没爹的野种,被质责母亲是个不贞女子,赵青心猛地一阵抽搐。
不,这孩子是她的。
她的儿子,可以贫穷,可以没有父亲,却决不能受这等屈辱。
即便她万劫不复,即便她被炼狱抽魂,也不能让这孩子受了委屈,她绝不能让他从小心里就蒙上阴影。
她要让他有个快乐的童年,快乐的成长,快乐地长大。
“绝不会有万一!”她声音斩钉截铁,“他就是三爷的!”
*****
有李嵬亲自把守。
大太太想尽办法也没能给沈怀婧送进一粒米。
水倒是没断了。
三天饿下来,沈怀婧再看到饭菜,两只眼睛都冒蓝光。
挑剔尖酸的脾气虽然没改,可她却再不敢掀桌子了。
转眼就出了正月。
见赵青精明泼辣,把家里家外管的滴水不漏,自己实在也没有香油赚,大太太终于同意分灶不分家。
赵青的担子一下子就轻松了下来。
龙门客栈那面更是名正言顺地天天给赵青送好吃的。
馋的沈怀婧直翻白眼,却是再不敢闹,更不敢张罗着合灶吃。
分灶吃,有大太太宠着,她至少还是嫡女,继续让赵青安排伙食,她连庶弟庶妹都不如。
这一日,赵青又亲自带着夏竹拎了食盒来到西跨院。
“……罗嫂特意给您做的香菇豆腐鲫鱼汤!”她接过夏竹盛好的汤递上前,“二太太尝尝,味道怎么样。”又道,“吃鱼孩子聪明。”
经过最初的困窘和尴尬后,赵青已经接受了这个孩子。
年轻人富有朝气,老年人也有自己的生活和追求。
女人,都有做母亲的权利。
书香咯咯地笑。
“从诊出太太害喜,您就没断了给送鱼!”
赵青大大方方地不计较,反倒是二太太一直没脸见人。
羞臊的脸红到脖子,诺诺地不知说什么好。
“这……这……”目光落在赵青已看不到脚尖的肚子上,又是着急又是心疼,“你就要生了,千万别再来回折腾了。”
“这不是离得近嘛。”赵青噗嗤一笑,“若是像在古阑沈府中那么远,你打发人叫,我还要磨蹭一会呢。”
在西跨院和正院之间开了个侧门,从她屋里过来不到半刻钟。
和古阑沈家相比,虽然没有了雕梁画柱的房屋,可她和老太太、二太太每天一出屋就能见到,大家心却是贴的更近了。
大家有大家的规矩,小家有小家的温馨,她们现在的安逸生活绝不是在古阑镇时能比的,二太太也点点头。
赵青抚着肚子,“再说……稳婆也让我多走动,好生。”
二太太的注意终于被转移,“对!对!”她连连点头,“我生怀瑜那会儿,稳婆就让我多走动!”
都是孕妇,一个即将临盆,一个有过经验。话题一打开,二太太就渐渐忘了羞臊……
大家热热闹闹地说了起来。
书香端进一盘青金桔,“……二老爷买的,太太和三奶奶快尝尝。”拿起一个裹着帕子轻轻地揉。
“给老太太送了?”二太太问道。
“送了。”书香把剥好的橘瓣儿用帕子托了递给二太太,“老太太嫌太酸,让端了给您和三奶奶吃。”。
二太太接过去咬了一口,酸的直咧嘴。
看着二太太一口就咽了下去,赵青感觉自己两腮都酸出了口水。
吃了两瓣儿,二太太一抬头,见赵青正呆呆地看着自己,脸瞬间红到了耳跟。
“我……我喜欢吃酸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