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涛捡起被老头扔在地上的毯子,掸掉上面的积雪污泥,又进了里屋,再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坛还未开封的酒。
“看来我这些天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陆涛蹲了下来,将酒坛子放在两人中间:“以前每次都是我先杀了人,你才知道的。”
看着那坛酒,老头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坛中酒名叫“金玉”,是两年前陆涛从秀水街带回来的,乃是三江城十八名楼之一的金玉楼镇楼的美酒佳酿。
在金玉楼,半斤一壶的金玉酒,就要价十两。
而这一坛,足足有五斤。
一个喝了半辈子“清江”的老酒鬼能见得了这个?老头直接就伸手抓了过去。
陆涛却先将手搭了上去,笑着道:“过两天就是除夕,届时我要大罢庆功宴,这坛酒要留到那天开封,到时候再分你几两解馋。”
老头咂咂嘴,顿时没了精神,整个人又缩回破皮裘里,没好气的道:“又接了你们黑虎帮的暗花?”
“是。”
“这次是谁?”
“泗水帮的马老三。”
“呵,出息了啊,敢去杀一帮之主了?”
“总共没三五十人的小团伙,也有资格称帮?”
老头被呛了一下,好似有些无奈,顿了顿又是问道:“那老小子可是锻体境巅峰的积年高手,你小子才练刀不到三年,有把握?”
“你也说他老了。”陆涛想起系统队伍栏中的一个光影,冷笑一声,“这一次我必杀之。”
老头不说话了。
自打这小子练刀过了三百日起,他一共接过六次暗花。
每一次动手前,他都不声不响没有任何征兆异常,唯有杀完人之后才或者一身伤或者一身血的回来。
第二天还该练刀练刀。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之前的六次暗花,每一陆涛都有必胜的把握!
过了好一会,老头才又是开口道:“其实我挺后悔教你练刀的。”
“为什么?”陆涛不解。
老头叹气道:“老子来到这泗水街将近三十年,住的房子都塌过两回,三十年里,见过的人有多少?而能常年救济我喝酒吃饭的,除了你,也就是你老子了。”
陆涛更加奇怪了,道:“照你这么说,就更应该教我练刀了,亏的我当时还求了你三个月。”
老头翻了翻白眼,骂道:“往老子家门口尿尿,冲老子酒坛子里吐口水,这也他娘的叫求?”
陆涛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幸亏你只坚持了三个月就答应教我,要不然我就该用你的命根子当夜壶了。”
老头的命根子,不是其它,却是一个二十斤容量的巨大酒坛子。
“你个小王八蛋!”
老头听了陆涛的话,气的浑身发抖,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喘了半天,才是有些无奈的道:“正是因为我在这泗水街见过的人太多了,才觉得对不住你老子……”
陆涛皱了皱眉。
老头真是被气的不轻,又喘了口气,继续道:“其实你老子临死前求过我,希望我在他死后,能把你送回老家,不让你再回来的。不过我是怎么也没想到,当时你一个怕街面上那些提刀挎剑的怕的要死的小娃娃,怎么就敢一个人再回来了。”
“现在想来还真是后悔,早知道当初我就该跟着你那狗屁大伯一起送你回去,顺便拿刀敲断了你的腿,让你一辈子都过不了沧澜江。”
陆涛闻言动容,定定的看着这个缩在破皮裘里面的老头。
陆父死后,这个人接连醉死了七八天。
沉默了好一会,陆涛才极为郑重的说道:“你能教我练刀,我其实十分感激,当初要不是你偷偷为我配了药方,我怕是练不到十天就废了,这些我也都记得。”
老头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陆涛也不需要老头再说什么了,像是对老头解释,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你不想我练刀,不想我加入黑虎帮,不想我混江湖,我其实一直都知道。”
“可我是没有办法啊。”
“你也当我那大伯是个狗屁,可你知道我这狗屁大伯在帮我埋了他之后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就是联合那些族中长辈们,诓骗他的侄儿签了低价卖屋卖田的文书,在沧澜江北边给他们种一辈子田,编一辈子竹席。”
“我是谁?我可是陆涛!跟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本应该活的很舒服,就算是来了这个世界,我也应该活的比其他人更好,我也能比别人活的更好。”
老头身子动了动,看了他一眼,听得有点迷糊了。不过老头也没多想,三年来陆涛总是时不时跟他说些听不大明白的话。
陆涛不管他,又是说道:“正因如此,我才又从沧澜江北边回来了。正因如此,我才死缠烂打的要跟你练刀。”
这个时候,老头突然插嘴道:“练刀就练刀,也没必要去混江湖,更没必要去加入什么黑虎帮。”
“要不我一直说您的脑袋早就被酒精烧傻了呢。”陆涛闻言嗤笑了一声。
他站了起来,目光透过小院低矮的围墙,似是看到了泗水街上熙攘的人群,似是看到了怒水上往来不息的船支,似是看到了整个三江城:
“在三江城,有哪个地界儿不是江湖吗?你当我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趴在墙头看你喝酒骂街的那个小孩子吗?他是怎么死的,难道我不知道?”
老头猛的看向陆涛,满脸愕然。
自陆父死后,陆涛对其的称呼一直都是“他”。
老头想要说些什么,陆涛却先是摆了摆手,目光有些复杂,道:“不光如此,我还知道,我的姐姐陆秀儿为什么会嫁去王家,我更是知道,为什么她会在嫁入王家一年之后又被卖到天香楼去。”
老头张着嘴,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颓然叹了口气。
那个也叫“陆秀儿”,或者说最先就叫“陆秀儿”的温柔丫头,他也一直记在心里。
“这些事情,在她出嫁那天,我就知道了。”陆涛忽然就不受控制的攥了攥拳头,“那一年,我好像是八岁?”
握紧的拳头又很快松开。
“所以练刀入江湖是他的责任,我逃不掉的。”
老头又迷糊了。
什么“他”啊“我”的,不他娘的都是“你”吗?
“原来我以为,江湖就算不是能追星踏月,移山填海的武夫纵横天下,也该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汉子一诺轻生死,千里不留行,只为快意恩仇。”
憋在心里的话说开了,陆涛这个时候反倒不急着出门了,他又回到老头跟前蹲下,满脸的讥讽,道:“可事实证明我错了,最起码对于还窝在这小小的泗水街中的我来说,错了。”
“平日里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去秀水街的龙凤楼底下听人说书。听听那些玄黄榜上的高人为了榜上的排名一决生死,或者那些传奇的武痴为了印证武道徒步万里,只求得见武道巅峰,亦或是某个大派传人为了某个魔教妖女冲冠一怒为红颜……”
“那些说书人的嘴里有少林,有武当,有华山,有六扇门锦衣卫,甚至还有太监当家做主的东厂西厂……”
陆涛的眼里满是憧憬,感叹道:“那个江湖真好啊,里面的人仿佛除了武功爱恨之外就没别的事情了,不用为了提防别人谋夺自己的家产而担惊受怕,也不用为了求别人少收几分利钱而赔笑装傻……”
说着,陆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口中啧啧两声,道:“我记得前几天龙凤楼的老金说的是天元山这一代出世弟子傅月恒大战魔教十方护法之一的旱魃褚青的故事。你猜怎么着?听说那傅月恒一剑挥出,剑气纵横足有三丈远,直接就将一座酒楼劈成了两半……”
老头原本以为,这小子接下来就要讲正道弟子怎么仗剑除魔,扬名江湖,可陆涛接下来的话,却让老头直翻白眼。
“啧啧啧,那可是一座酒楼啊,放到泗水街,一个月赚上个百八两银子不成问题吧?那傅月恒一剑就给人家劈了!你说这钱他会不会赔?”
老头没好气的道:“这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怎么不是了?”陆涛哼了一声,“因为就现阶段来说,银子就是我的江湖。”
陆涛指着面前价值百两的金玉佳酿,脸上却是浮现出了一丝怒意,道:“打熬身体要钱吧?练刀买药要钱吧?他给我留下的银子,可坚持不了三年,更何况他死了,我能守的住那间小当铺?与其被人抢了,不如我早早卖了,可银子总有用完的一天,总不能坐吃山空吧?于是我捣鼓出了一间小食肆,弄出了火锅,想着一个月能赚他个几十两银子,好安安稳稳的练刀。”
“可就是这区区的几十两,也有人眼红!”
“当然,在这三江城中,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守得住这秘方,可我也没想守住,我只是想坚持个十天半个月,赚个快钱而已。”
“但有的人偏偏连十天都没给我!”
“第二天!哈哈,你能想到吗,第二天麻烦就上门了,还是泗水帮这种咱们这些市井小民惹不起的帮派中人。没办法,为了能保住这些小钱,当天下午我就加入了黑虎帮,并接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暗花。”
“刘四?”老头抬了抬头。
陆涛点头:“对,杀了刘四之后,我本以为会好上一点。可这银子是我的江湖,也是其他人的江湖啊。于是,之后十天,我又去接第二,第三,甚至是第四个暗花。”
“可杀着杀着,我却发现,觊觎这一个月才能赚几十两银子的秘方之人,竟然是咱们黑虎帮的帮主了,哈哈!”
说着,陆涛拍了拍酒坛子的泥封,道:“咱们黑虎帮的帮主,一套黑虎拳法威震半个北城,我可是万万杀不了的。没办法,我只能带上秘方,去了秀水街,在帮主的府上候了一整天,才总算是将这坛赏赐给带了回来。”
眼见陆涛谈性突然就起来了,大感不习惯的老头终于先不耐烦了,道:“你今天屁话怎么这么多?”
陆涛被老头气笑了,道:“怎么着?不是您老喝多了抓着我絮叨的时候了?”
“滚蛋!”
老头一翻身,别过头去。
陆涛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拍了拍腰间包着柴刀的布包,道:“得了,我也懒得跟你这什么也不懂的老头多废话,你在这继续醒盹,老子今天可是要去扬名立万的。”
而就在陆涛即将迈步走出院子的时候,他却再次停住了脚步,回头道:“魏老头,如今整个泗水街的人都道我陆二爷年纪虽然小,但却浑身是胆,一点也不怕死,敢打敢拼。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陆涛怕死的很,而我之所以会去接那六个暗花,是因为我很清楚,想在这三江城里立足,不拼命可不行。”
“生在三江,便入江湖,就是薄命人。”
说罢,陆涛迈步离去。
魏老头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突然就犯了酒瘾,可他连看都不看地上那坛子金玉酒。
“陆小子,我等着喝你的庆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