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轻狂吗?”独孤泓清浅一笑,妍妍如初:“那就请您敬候佳音罢!”他眼里透出的灼灼目光,正如当年他指箭起誓般,势在必得。
“如此。”太子的神情高深莫测,勾唇道:“孤就拭目以待呐,悠妹妹,走罢,孤先送你去未央宫,父皇早就等着了。”
我看看太子说话间已然上了座撵,又觑了觑身旁的独孤泓,他终究是松开了我,然后起手为我理了理鬓发,柔声道:“无事的,你先回去,改日我再来看你!”
我懵懵地点头。
随后,他又看向我身后的溟无敌,似是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注意分寸。”
“奴家晓得咯。”粗戛的妇人声音低低传来。
我立在原地,看着独孤泓颀秀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匿在那重台楼阙尽处。
“姐姐,您的眼珠子都快跟着飞走了唷!”我尚来不及反驳于他,已有人替我出气了。
“大胆,尊卑不分的东西,主子就是主子,胡乱唤什么!”兰影疾言厉色地训斥着溟无敌,我斜了眼已被套上宫装的溟无敌,这小子终于吃瘪了罢,那模样着实解气啊~~~
我嗤笑着上了撵车。
我们是从西门进来的,要到未央几乎就是横跨整个汉宫,当坐撵穿过御花园时,已是暮色时分。想不到离别几日,宫中到是变化不少啊,道路两边植的桃李梨杏的枝桠上挂满了各色花灯,宫灯、纱灯、花蓝灯、龙凤灯、棱角灯、树地灯、礼花灯、蘑菇灯,一应俱全,枚不胜举,华灯宝炬高挑在夜空中,十色花光,一如白昼。
“妹妹觉得惊异?”太子的座撵甚时候落了下来,与我并行。
“难不成今年的元宵节提前过了?”
他眨眨眼:“呵呵,元宵节嘛,还早的很呐,你再看那边!”
我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甚时候太液池边起了这么座新楼,小楼湛丽华美不说,更是灯山环绕,特别是正对面那座,用辘轳绞水上山尖高处,象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在旁边扎成层山的灯火辉映下,流光溢彩。
“这是……”
“是父皇特地为墨竹夫人修建的鎏金雅筑啊~~~”
“啊?”
“你还不晓得阿?墨竹夫人甚是惧黑,偏又极是风雅,欢喜夜游,于是父皇下旨在半个月之内赶出了眼前这座‘鎏金雅筑’。”
我瞠目结舌:这般堂皇精致的建筑愣是在这般短的时间修建出,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可想而知。
行了不知多久,终于窥到了未央的轮廓,更加意想不到的情形出现了,往日总是肃穆冷峻的宫阙楼台,居然隐隐飘来了琴笛曼歌之声。
“妹妹许久未来了罢?”
“……然。”犹记得,该是从那场混乱的夜宴之后,我就未曾接近过未央宫了罢,所谓做贼心虚,莫过如此。
“据说自从墨竹夫人怀有身孕,每日就须得丝竹之音相伴,方能安稳入眠。”
“这么说,她仍住在未央宫?!”我讶然道,前些日子不是说由于朝臣非议,已把她赐居他处了吗?怎么会……
“嘘……”太子半边身子倾过来,食指抵唇,压低声音道:“父皇已然下旨禁议此事,妹妹到是深受皇恩,无所畏惧,孤可是担当不起呐!”
我看着他面上似是而非的笑意,犹疑片刻,出声止住了步辇。
“妹妹,这是要作甚?”他诧异道。
“汝等暂且退下。”我吩咐兰影带着一众宫人先行避开,直到确定四下无人以后,才转身面对太子:“似乎是该问问阿兄,您想作甚罢?”
“嗬,妹妹何出此言?”太子眼睫低垂,语气仿似漫不经心。
“既是无事自然更好。”我凝注他:“太子殿,阿悠刚刚回来,很是疲累,不想再搅入任何是是非非了。至于墨竹夫人,她品性是好是歹,她腹中龙嗣是男是女,这一切都不是阿悠能够干预的。诚如您言,阿悠确实略有薄宠,不过试想想,一边是钟爱的嫔妃,一边是稍有亲缘的养女,谁亲谁疏,一目了然!阿悠再是愚钝,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妹妹可是过谦了。假若……”
“阿兄,”我疾声打断他:“未央宫既已近前,吾等不若步行入内,毋让舅父等久了才是正理!”
闻言,他双眉紧蹙,须臾方才起身,下了撵,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向前而去。
我吁了口气:才回来,就被人惦记上,看来接下来的日子定然不会安生了。
其时,胧月如烟,未央宫隐禳在蒙蒙薄暮之中,很减了些庄穆之气,却增了几分诡色参杂其间。我踩着太子投在石阶上的狭长碎影,紧跟在他身后,耳边正蔓延着自上飘过来的点点丝乐竹鸣,无来由地,心上居然腾起了些些惧意。
“报,太子携长安公主觐见……”宫人拉长的唱诺,声声响起,回音久久不绝。
“宣……”
我望着亲自出来宣旨的秦总管,透过恍惚的月色,这次总算看清了他未及藏住的那双鹰眸,身上不寒而栗。
“公主殿下,外间夜凉,您还是快些进去罢,陛下已然静候多时了。”瞧瞧,多么恭谨的腔调,甚是谦卑有礼的态度,恐怕任谁来看都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谁知道……我简直恨不得立即上前揭开他的伪装,可……握紧了双拳,与他擦肩而过,还是得客客气气:“公公有劳了。”
我不断提醒自己,镇静镇静,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起码还得看看那人除了墨竹夫人,究竟还有何后招?
是了,这些日子把之前发生的种种融会贯通后,终于让我抓到了一些事实的真相:细想想,棠林闹出了恁般大的动静,又是请工匠又是找舞姬的,都未被皇帝舅舅察觉,此事本就蹊跷,除非是有人从中掩饰,如此费心劳力,其目的多半就是要引出那所谓的墨竹夫人了。我们的每一步动作都必然在他掌握中,更是被他利用了个够。
“老奴不敢当。”
未再理会身后,我整理了一下思绪,才踏进前殿。
整个正殿之中只留了角落里的那盏鸦枝宫灯,微微的夜风撩动殿中的重重帐幕,灯光明灭,什么都看不分明。只有灯光最暗处,斜倚在窗边仰望殿外月色的一道人影分外的清楚,我的鼻尖却是止不住地酸疼,一时间竟是伫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转了过来,注视着我,默然无语。
“呃,父皇,幸不辱命,妹妹总算接回来了,那,儿臣就先行告退了。”似乎是惧怕沾染上这诡寂的气氛,太子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无人响应,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良久,才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在几下急切的脚步声之后,我终于感受到了那个久别的温度,在熟悉的怀抱里深深汲取着略带清苦的龙诞香气。
“回来就好……”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我的后脑勺。
“……舅父。”我埋在他胸口:“阿悠想您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却只是反复念叨着那一句。
感觉到他的异乎寻常,“舅父?”我微仰头,却被一只沁凉的手捂住了眼睛。
“悠悠,”皇帝舅舅的声音在我头顶嗡嗡响起:“你可还记得,曾应承过我绝不以身犯险之事?”他有多久未曾以“我”自称了呢?犹记得上一次还是在孝慈太后出事之后,我与他心生嫌隙之时,他纡尊降贵来解我心结,如今……
“我,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那微颤的手掌却是清晰地向我传递了他的情绪,反手覆盖其上,低声道:“我错了,对不起,真的……还有出宫那日……”
“陛下!您这是?”一个尖细的女声猝然插进来,打破了这夜的宁静平和。
我乍惊,急急退出皇帝舅舅的怀抱,看向了声音的来源:但见那层层帷幔的后面,有一团只能勉强辨出的模糊影子,很快,纱帷被掀起,人影缓缓移到了光亮处,却是两个人,一个年老的嬷嬷搀扶着只着中衣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大约双十年纪,绝对算不上甚绝色,柳眉细眼,至多是个清秀佳人。可是此时此刻能出现在这儿的年轻女子,不用想也知道,必然就是那……
“小竹!”皇帝舅舅的声音显然有些焦虑:“汝不是早歇息了?何以在此?怎么恁不注意身子?”几句叠声的问责过后,他已走到女子身边,解下自己的外褂搭在她身上。转而喝斥那嬷嬷:“尔是如何照料夫人的?”
“禀陛下,是夫人她执意……”嬷嬷“扑腾”跪在地上。
“毋怪她,是小竹非要来的,您要怪就怪臣妾罢。”女子的声音娇柔温婉。
“罢了,先起来,日后仔细些。”
“奴婢记住了,奴婢再不敢怠慢的。”嬷嬷起来退到女子身后。
皇帝舅舅扶住女子的肩,无奈地摇摇头,“不是说乏了,难道是今日乐曲不佳?”
女子靠在他肩膀,含羞带嗔:“您难道会不晓得?”她稍顿,似是觑了我一眼,才继续:“光有丝竹之声臣妾哪能入眠啊?还得有您……”说到后来她甚至是贴上了皇帝舅舅的耳朵,说完,两人都嗤嗤地笑了起来。
直到现在我才清楚地看清皇帝舅舅的样貌,他一向惨淡的面色被暧暧的烛光熏上了一层康健的蜜意,他的眼眶还存有些许红肿,深深的眼袋甚还围绕在一片乌青之中。可,看似憔悴的他此时却是笑得那么绚烂,连眼角的鱼尾纹都能一览无遗。
从未这般深切地感受过自己的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