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着碧玺殿正门的宫道上有好几名御医来回奔忙,人人脚下如生了风一般,直叫旁人看得暗自心惊。寿王带着两名随侍到了门前,却又刹住了脚步,蹙紧眉头不做声,也不让殿前的宫人进去通报。
两个随侍候了半晌,见寿王并无入殿的打算,一人遂上前来附在寿王耳边,悄道:“王爷,咱们就在这儿等消息吗?”
寿王的面色极是难看,他连眼也不抬,只闷声盯着自己脚尖,好一阵才嗯了一声。
随侍们面面相觑——赶得这样急,却又不见去瞧瞧情况如何,这真是叫人莫名万分了。
又过了约摸半盏茶的时间,见碧玺殿中大步走出数位藏蓝色官袍的御医来,其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放下卷起的袖管,面色十二分凝重。
寿王眼底一亮,当即认出此人乃是宫中众御医的领头者。然而,能劳得他亲自出马,想必太上皇的身子……怕是不好了罢?
“微臣等拜见寿王殿下!”众御医迎面走来,纷纷拱手向寿王行礼。
寿王略微点头,沉声问:“几位辛苦了,太上皇的情形如何?”
御医们不约而同地撇下嘴角来,又不敢直言,那为首的御医向寿王一揖,压低了嗓音:“王爷还是亲自入殿去看为妥,只是情形如何,还望王爷勿要声张才是。”顿了顿,补上一句:“这也是太上皇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本王就进去瞧瞧。”寿王深吸一口气,“告辞。”说着就抬步往殿内去。
两名随侍忙不迭跟上来,三人径直迈入碧玺殿大门。
待进了殿门,随侍们方觉这碧玺殿不比寻常宫室——重华宫的奢丽堂皇,永熙宫的清雅舒适,馥宫的幽静怡人,其间气质这碧玺殿似乎都占了些,然而殿中的屋梁、门扉、窗棂抑或是帘帐之类的物事,却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就像置身于一处毫无生机的空间内一般,连呼吸都是冷冰冰的。
及至内殿前,寿王略缓下脚步:“你们二人便在此处等候,本王独自进去便是。”
两名随侍躬身应下,而后退到一处向阳地带候着。
男人所居的宫室本该是阳元鼎盛之地,然而充斥其间的阴森幽暗,竟比女人住的宫殿还浓上许多。寿王的眉心更紧了三分,自他踏入这内殿时起,缭绕鼻端的血腥味与草药气息便令他忐忑不已。
只知四哥的身体羸弱,却不知已到如此地步。
内殿,枫红底描花销金帐无声低垂,旁侧立着四名黑衣宫人,面上俱是肃然。见了寿王,几人纷纷敛裾行礼。
寿王点头致意,抬眸又见一人手中捧着雪白软巾,其上已被血液染作刺目的深褐色。
那黑衣宫人显然知晓寿王的心思,轻声道:“殿下,御医已来瞧过了……”说着,摇了摇头,再低低叹了口气。“您就这么瞧瞧罢,莫要惊动了太上皇歇息。”
寿王仍旧不作声,抬袖将销金帐掀起一侧,景帝苍白如死的脸庞霍然呈现眼前。
见状,寿王倒抽一口凉气,握着帐角的手掌不自觉收紧来。
景帝的嘴唇连半点血色也不见,只嘴角边还残留着一丝血迹,猩红仿佛伤口。
此时却听闻内殿大门方向传来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与绣鞋落地的轻响,接着则是一名黑衣宫人的低呼:“娘娘,太上皇还在睡,您现下可不能进去!……”
寿王只觉脑中似有霹雳当头炸开,转眼间那衣袂交错的柔软声响到了近前,果然,身后的来人咦了一声,脚步便就此停了下来。
销金帐前,四名黑衣宫人齐齐躬身:“太祖妃娘娘。”
寿王并不急着回身,只轻巧落下那幅销金帐,口中对左右吩咐:“你们都退下吧。”
“是。”四名宫人得令一揖,向殿后退开。身后的太祖妃亦是对随行的女侍道:“出去候着,没有哀家的允许不得入内。”
内殿中清场完毕,寿王这才慢腾腾旋身面向太祖妃,拱手礼道:“臣,参见太祖妃娘娘。”
太祖妃红唇紧抿,美眸内各色光晕流转不定,是极隐忍极不甘的神色。
“……允澄,你怎会在此地?”她仍旧直呼他的名。
“臣听闻太上皇贵体欠安,特地前来探看。”寿王一笑,又道:“想必娘娘也是因着挂念太上皇病体……”
自那日她按捺不住自承了身份,寿王便一直以这般冷淡且怪异的口吻同她说话。
更多的时候,则是尽可能地避开她,好似多瞧她一眼也觉着厌烦。
这样的母妃……简直荒唐。寿王暗想着,迅速整理好心绪,又见太祖妃的面色越发难看,心里竟意外地爽快起来。
不料太祖妃扬起唇角,笑道:“允澄所言极是,哀家身为先帝的妃,与允滦有母子之谊,先前听闻允滦怀恙,自当是十二分的挂念,故而前来瞧瞧是怎样的情形——如此,允澄可满意?”
寿王定定瞄着太祖妃的面庞。这妇人双颊泛着因愠怒而生的红晕,虽说胸中有火,然竭力克制之下,她亦仍旧维持着相当之端庄的仪态,连呼吸也不曾乱过一丝。
“……你二人真有趣得紧,可须得知晓,这是我的寝殿啊。”
景帝略显沙哑的嗓音自销金帐后传出,语间犹自带着三分慵懒,剩下七分却都是虚弱至极的病气。
想必是被吵醒了。寿王低低啧了一声,转向这榻上之人:“四哥,别忍着。可还有什么觉着不舒坦的地方么?”
“不舒坦的地方……多了去了。”景帝哑声笑了出来,“我这全身上下,除了脑子,无一处舒坦的。你也明白,人若是知晓了太多秘密,总要受着百种千种的苦,好叫你藏不住话,叫你背叛所有的人……”
太祖妃缓步到了榻前,与寿王几乎并肩而立。她小心撩起床帐,眼底却是冷涩。
“你总算要死了,允滦。”她道,“可知我等这一日等了多久么?”
寿王双眸下骤然生出冰寒戾色,却听太祖妃又道:“可惜事到如今,我便是夺了天骄的皇位,我儿也不愿做这个赤帝——”视线悠然转至寿王面上,她笑得分外妩媚:“你说是不是呢,允澄?”
“你这疯妇!”忍无可忍,寿王登时变了脸,“碧玺殿乃是太上皇静养之处,请你速速离开,莫要再于此地搅闹不休!”
太祖妃轻笑一记,遂退开半步:“别急啊,哀家还不会走呢。那么多的话没说完,今儿个过了,只怕明日允滦就听不见了呀。”
“你!”寿王只觉自家牙床咬得咯咯作响,忽然,他眼神一缓,笑开了:“也好,既然你有话要说,那本王也就趁此机会一并同四哥说了去!四哥——”浅褐瞳眸望向榻上的景帝,“舒家账目的核查事宜暂告一段落,如今已初步查实舒仲春与橙、紫二国重臣私交甚笃,重华宫那笔数目不小的缺银正是通过舒仲春之手发出……这些,户部业已核实,只待陛下身体康复,便要上奏丹篁殿。”
这些话在此地说出,无非是为了杀杀太祖妃的气焰。
寿王抿了抿唇,忽觉就这么将户部的决定告知太祖妃,真是太便宜她了,原本想着务要令她觉着惊恐才好,然如今看来……太祖妃不过是略略扬眉,并无多余的表情。
“允澄,你既不愿做皇帝,也好。”她漫道,“你可知当年拂逆我的人,都是何种下场么?……瞧,你的这位四哥便是其中一个。”
寿王猛然瞪大了眼:“……这是何意?”
“字面之意。”太祖妃收回视线,施施然拢着袍袖转身,“你的四哥拂逆于我,竟想要回护那尉迟尚澜,所以呢……”
哀家,要他活着也如同死了一般。
景帝咳嗽一声,嘴边又有血色流溢而出。寿王拳头攒得死紧,青白的骨节奋力突起,几乎要将皮肉撑破。末了,听景帝笑道:“所以,允澄你看,我便是这副惹人厌的光景了。金茯苓那玩意儿吃了许多年,从尚澜死时到现在,终究是不能再吃下去了。”
“金茯苓?”额角上青筋跳得厉害,寿王沉声问:“那不是毒药么?”
“正是毒药,且服食者远比允澄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呢。”太祖妃的声线里满是愉悦,“你的四个是一个,尚澜么虽说并非因此而死,却也是吃了不少的。再来,便是凤朝王妃……”她略微侧过脸来,眼角的余光隐隐藏着凌厉:“允澄,阻碍哀家替你夺得皇位者,哀家都会不遗余力地将他们一一扫除。”
寿王默不作声,景帝先开口了:“只可惜……宛儿啊,你算计一辈子,最后却栽在允澄的手上。这一着走错,满盘输尽。”
闻言,太祖妃一声冷笑:
“他不要皇位,哀家要不也一样么?”——
—v—于是要进入终局部分了,某猫长舒了一口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