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霜州城的前一日,塘报递到了一行人所宿的驿馆。
“到底是乌合之众。”楚逢君靠在桌边,对面坐着天骄和尉迟骁。他无视小皇帝昏昏欲睡的表情,朗声笑道:“陛下,霜州师已将乱军尽数歼灭,伪九王与一众小头目都被活捉,现正在往州城押来,想必要不了几日,咱们就能一睹这些个乱臣贼子的真面目了。”
“唔,呼……”天骄打了个呵欠,“于是?”
“于是,届时要请陛下亲自去一趟大牢,与臣同审这位伪九王。”楚逢君笑得格外亲切。
“喔。”天骄点点头,忽而想起了什么:“昭仪呢?”
到底是小孩子,一点耐性也没有……楚逢君暗暗叹了口气,回道:“她在隔壁屋里照顾九王。陛下是要请她来么?”
“啊不是,朕不过随口问问罢了。”小皇帝的粉面上倏地一红,而后强作严肃状:“你、你继续说下去。”
楚逢君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接着道:“说到隔壁么……臣正想问问陛下,您打算如何处置这位‘真’九王?”
不错,这才是眼下亟待考虑的要务。当年九王与三王起兵事败,而后九王遭流放,就算此番他并未参与霜州之事,那也不意味着他能就此洗脱谋逆的罪名返回帝都。先帝没有收回对九王的处置,也就是说,一旦九王违令返回帝都,就只能住在大牢里。
天骄双手拄着脸颊,一副颇为不耐的模样:“楚相就直说吧,朕要怎么做?”
“陛下,您才是一国之君。九王说来也算是您的宗亲,这种事,您务必要亲自考虑。”视线掠过旁侧的尉迟骁,见那小家伙仍是满脸戒备地盯着自己,心里忽然起了戏弄他的念头。楚逢君微微一笑,“至于少将军,请您也想想就纵容陛下私自离京之事,该如何向门下侍中大人解释。”
尉迟骁嘴角一抽,额上似有数道黑线无声闪现,他闷闷地垂下脑袋:“……是。”
见两个小孩都现出沮丧之色,楚逢君感到没来由地烦闷。他摇头低叹一息,放缓了嗓音:“……你们也不必太过着急,在返回帝都之前,你们还有足够的时间考虑。如今州师大获全胜,陛下还是准备一番,待到庆功宴上与众将同乐。”
说实话,虽然赤帝的突然驾临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此事只要在说辞上稍加改动,就能变为大利军心的好消息——所以,楚相对外宣称,陛下亲至前线,是来为众军助威了。
楚逢君无声轻笑。如此一来,待陛下回到帝都,也能少挨几个板子了罢?
天骄却是越想越气苦,他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起身:“朕……朕去看看昭仪。”
遇到麻烦就往昭仪的怀里钻么?
思及几日前在马车上与尉迟采的那番对话,楚逢君抿紧了唇角。
说不怀疑他是假。他从她出现在帝都的那一日起,便未停止过对她的怀疑。
只是,手上的证据不足,且尉迟家口风紧得要命,他实在无从消解心中的诸多疑问。他不得不靠近她,凭着自己的本能去获得一些事实,但他得到的答案,皆是模棱两可的。
……现在又多了个九王。
楚逢君将塘报收进袖笼,唤住天骄:“陛下请留步。”
“还有何事?”天骄回过头来望着他,眼中满是不悦。
楚逢君一时有些不自在,竟不晓得该怎样开口才是。酝酿了半会,才道:“九王还在屋中,也不知是否已醒来……待臣先去看看。”
“楚相,朕觉着这话,似乎有些古怪呀。”天骄抱臂转过身来,一双剑眉略微挑起:“九王在屋中又如何?朕是去找昭仪的,又不是找九王,为何要先等你去看看?”
总不能太直接地告诉他自己在怀疑什么吧?
楚逢君舒了口气,皱眉颔首:“臣的意思是……九王嫌疑未脱。”
“陛下,您还是留在这里稍候片刻。”尉迟骁也适时开口。
天骄大为不爽地嘟起嘴,“朕可不可以这样认为——”“不可以。”尉迟骁浓眉一竖,果决地打断他:反正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他转向楚逢君:“楚相,请。”
楚逢君苦笑一记,向天骄行礼退下:“臣告退。”
过了片刻,天骄才从门边缓步走回桌前,嘴里冷飕飕地道:“……阿骁,你何时也学着替楚相帮腔了?”
“末将不敢。”尉迟骁皱了皱眉,“末将只是认为,陛下的安全最重要。”
“朕,一直都觉着楚相与昭仪有些不对劲。”天骄自行取过桌上的茶壶和杯盏,小脸上是一片少有的严肃:“阿骁或许不知,昭仪进宫之初,曾与楚相发生过冲突,还被楚相丢进了刑部大牢。”
尉迟骁愣了愣——此事二叔并未告诉过他,“姐姐还被他丢进大牢?……”
“对啊,说是她欲图行刺楚相,被楚相逮个正着。若非朕与秦将军前去接她,只怕她现在还躺在刑部大牢里呢。”天骄捧起杯盏啜饮一口。
尉迟骁只觉着可笑至极:“姐姐行刺楚相?这是哪门子的怪事!”
“这样两个人,本该是死活不对盘的,对吧?”
“对,无缘无故诬陷人,若是末将,早就与他斗个你死我活了。”尉迟骁忿忿握拳。
天骄两颊气鼓鼓,闷声说道:“可是你看昭仪,她看朕的眼神,就像皇祖母……”
“那才对啊,陛下。”尉迟骁并不觉得这有何差错。
“不对呀阿骁,她看朕的眼神像皇祖母,可她看楚相的眼神,就像芙姬看你呀!”天骄甩甩脑袋,“就是那种亮晶晶的眼神……你与芙姬很熟,这个朕勉强可以接受,可她几时与楚相那么熟了,朕怎么完全不知道?”
“……芙姬看我?”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尉迟骁没弄明白,为何话题一下子变了味道。他愣愣地伸手指着自己:“陛下,这干末将何事?”
天骄挫败地垂下小脑袋,无力地解释:“是,是不太关你的事,朕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尉迟骁默然片刻,总算明白过来,半眯眼瞧着天骄:“陛下,您是不喜欢姐姐用那种眼神看楚相,还是不喜欢芙姬用那种眼神看末将?”
……这两者有区别嘛?天骄悻悻地想。
总之,就是——都、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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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九王自承身份以后,只要与他独处,尉迟采便会觉得异常别扭。
“那么……”她双手交叠在下颔处,蹙眉凝视着榻上仰卧之人,“你是被我二叔用另一人换掉的?”
九王牵唇一笑,轻声道:“这也多亏了你们尉迟家,否则,我大概也活不到今日。”
“后来……”尉迟采故意露出疑惑的神情,引他接着往下说。
他若是她梦中的那个“栈哥哥”,那么她必须十二分谨慎。以栈哥哥对长千金的熟悉程度,要分辨出她的真伪,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后来在你六岁那年,我就离开了尉迟家,去了襄州。”
尉迟采杏眸微眯,“所以我想问的是……你为何要去襄州?”
明明已经摆脱了“九王”之名,不必再背负流徙之苦,又为何要自动去找罪受?
“那里还有我娘家的兄弟姊妹,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高皇后一族么?尉迟采点点头:“原来如此……既有前车之鉴,你又为什么要在霜州引发骚动,令襄州人来此作乱?”
九王凤眸微敛,慢慢侧过脸来,正要开口,却见尉迟采吓得从桌边跳起来:“你别乱动啊,裂纹会出血的!”
“不会,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他低笑起来,“你不必紧张,我体内的蛊毒是真的解了,所以……”
“我很好奇,你为何如此笃定你体内的蛊毒已解?”尉迟采重新坐回桌边,双眼仍紧锁着榻上的九王。这男人生了一张极清俊的脸,秀眉星眸,微笑的时候,唇畔有两汪梨涡。“你吃的东西分明都不是解药,然而上次你说是若木的血……”
“本阁也在等着您解释此事,九王殿下。”
咦?
尉迟采讪讪然回头,正见楚逢君大步转入内间来,他通身散发着摄人的清贵之气,只淡淡一眼,便叫尉迟采别开目光去。
自从上次马车里的无声相疑后,她就不曾再与楚逢君说话。
这个男人,总有法子让她不自在。
楚逢君越过尉迟采,径直来到榻前,与九王的视线两两相触。他勾唇一笑,不掩语间机锋:“您总算是愿意醒了呢。”
九王亦是扬眉:“楚相之名,如雷贯耳。”
“客套话就免了,”楚逢君负手笑道,眸底似有锐利暗光层层浸染:“您虽出身皇族,但罪籍未消,就恕臣失礼了。”
“无碍,楚相不必顾忌太多。”九王略微颔首。
“本阁有一事要问昭仪……”楚逢君缓缓回头,向尉迟采递来高深莫测的一眼,“既然九王殿下已醒,为何不告诉本阁?”
被点名的尉迟采并无惊色,她幽幽扬眸,红唇轻启:“楚相不是还没弄明白,究竟是谁欲对本宫不利么?这个且按下不提,本宫记得,在丰川时就有人企图行刺九王殿下……”
楚逢君定定地与她隔桌对望,好半晌才扯开一抹笑意:“……哦?如此说来,昭仪是在怪罪本阁疏忽大意,不曾保护好昭仪与九王殿下么?”
“……”尉迟采一时无言,杏眸中竟生出熠熠冷光来。
总之,你就是要我难堪,对不对?
“楚相,是本王请求昭仪隐瞒此事的。”九王开口替尉迟采解围,“因此,还望您不要为难于她。”
楚逢君低笑一声,折转身子对九王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本阁冤枉昭仪了。”
尉迟采只觉胸口倏地传来闷痛,她不怒反笑:“不错。”
楚逢君没有回头,又道:“陛下隔壁有请,昭仪还是先去见陛下罢。”
赶人?“……如此甚好,这儿太气闷,本宫也正打算出去透透气。”尉迟采脆声笑着,起身道:“九王殿下,楚相可不是省油的灯,您可要多担待些了。”
九王苦笑不迭。
“臣妾——告退。”尉迟采笑盈盈地一福身,转头离开。
直到脚步声全然消失,楚逢君才缓缓吐出口气来,面上俱是阴沉之色:“抱歉,叫九王殿下看笑话了。”
“无碍,昭仪是直性子。”九王小心推开被褥,扶着榻边慢腾腾坐起身。未愈合的裂纹处有鲜红渗出,他不管不顾,直到将身子靠在墙头,勉强扬起脸庞:“好了……楚相想知道什么,本王会一一奉上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