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逢君长发高束,一袭暗紫底鹤衔灵芝纹的缎子长衫,窄袖窄领,与他从前惯穿的阔襟广袖颇为不同,一见之下倒生出些简约利落的味道来。手中标志性的象牙扇缓缓抖开两摺,点上轮廓柔和的唇。那唇角微微扬起,勾着三分魅人笑影,对她轻声说道:“怎么,只许你来这天枢阁,就不许本阁来了?”
“您当然能来。”尉迟采语间冷淡,又转过去折腾手上的书册。
楚逢君俯身凑得更近,她一惊,立时侧身拉开些距离,瞪眼轻道:“相爷,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情形下。
“哦呀,在研究霜州?”楚逢君并未理会她,两眼只盯着面前的书册,又道:“为何忽然对霜州来了兴致?”
……哼哼,还想从我这儿套出话来?门都没有。
尉迟采莞尔:“今儿个听裴少师偶然提起,觉着蛮有意思的,就随便找来看看咯。”
“哦?那昭仪可真是用功呢……”楚逢君的扇面继续展开,月白扇骨掩了带笑的刀唇,只露出端挺的鼻梁和一双琉璃眸子。“不过本阁也好心提醒昭仪一句,你想找的东西,这儿是不会有的。”
他知晓她要找什么?尉迟采的杏眸下亮了一亮,又迅速黯下来。
“那何处有?”既然彼此心知肚明,也就不必再打哑谜了。
象牙扇后,某人的笑容满是嘲讽:“在赤国,相信无人敢保留你想知道的那东西。”
“为何?”尉迟采的视线与他相触,“是太上皇不允一丁点关于他的记录存在么?”
“这个嘛,你不如去问太上皇来得比较快。”
“……我去问他作甚。”找死么?
扇头慢悠悠摇晃:“若是你去,或许他会很乐意告诉你呢。”
尉迟采难掩杏眸中的惊色:“你这话是何意?”
“……这个嘛。”楚逢君凤眸之下掠过半明半寐的夜色,映在尉迟采眼中,却仿佛游走在刀锋刃口上森冷的杀伐气息,连半点旖旎也无。相爷的象牙扇缓缓落下,点在她的唇瓣上,再寸寸下滑,改为挑起她的下颔:“……你以后就能明白了。”
“那以后是何时?”尉迟采望着他,不闪不避。
扇坠轻摆:“别太心急啊,采儿。这朝中总有那么些事得静观其变,耐得住性子的呢,就能把握住反击之时,一举揭开所有谜团……若是耐不住性子的,便只能沦为踏脚石。”
尉迟采忽然来气了:“所以,你今晚又是来说教的?”
“非也,只是听说霜州来了些麻烦事,让昭仪很头大……本阁很有兴趣瞧瞧昭仪焦头烂额的模样,这才不请自来。”
尉迟采觉着有些透不过气。
长千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作为尉迟家的当家,不仅要打理家族内务,还得照顾尉迟家在赤国的产业。如此,怎么会连霜州之事也不甚了解?
这家伙,必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压根就在监视馥宫和丹篁殿。
若真是如此,楚相的权势未免太过可怕了。这厮连后妃居所和皇帝日常理政的去处都一手掌握,遑论那个什么碧玺殿?
……呀,不错。这天枢阁也在内廷之中,而宫内门禁森严,若非只手遮天,他如何能避开众多耳目,在深夜前来?
“怎么了,为何不说话?”见尉迟采蹙眉不语,楚逢君挑唇笑了。
“……相爷。”思忖片刻,尉迟采正色,轻启红唇:“您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游戏罢了。”
“引火上身的游戏?”
楚逢君似是十分享受地点了点头:“本阁玩得起。”
“你究竟想要什么?”尉迟采睨着他。
“哦呀,这话可就太冲动了……”
“楚逢君!”尉迟采恨声开口,“你是宰辅,宰辅本该是辅佐君王之人才对,为何你要与他处处针锋相对?”
象牙扇骨刷过他的左腕,由他抱臂搭在臂弯上。
“这话自然不错。”他轻笑起来,“可如今朝堂之上,真正的君王是谁?”
尉迟采悚然而惊:“你……”
“好好想想这话吧,本阁为何要为难陛下。”楚逢君转过身子,从上层的架子上取下一本来书册来,摆去尉迟采面前。“只希望采儿能看清谁是赤国之主,莫要委屈了本阁才好。”
散发着淡淡霉味的书册,尉迟采的指尖抚过封皮上的几个字。
——《龙鼎起居注》?这不是……景帝当年日常生活的记载么?
“这书何用?”她扭头看向楚逢君。
“读了才知道,不是么。”相爷笑得风情万种。
尉迟采心中不耐,却也无计可施,只得翻开书皮沉着性子往后看。
阁中一时沉默,袅娜金香和着清浅如雾的沉水香,在扉页和指尖淡淡扩散开来。
及至楚逢君落下一息低叹。
尉迟采耳根一动,思绪从书中字句间拔起,无声飘向身后那人。
“采儿……”相爷的嗓音里带着奇怪的意味:“栈哥哥是何人?”
啥?尉迟采歪了歪脑袋,这才想起梦中那个不辨形容的男子。仔细想来,自己只是这么唤他的名字,究竟是谁,她也不清楚。
上一回她接到楚逢君的书信来到在天枢阁,在等他时不小心睡着了,他必定是那时听到了她的梦呓。
于是她摇摇头:“不知道。”
楚逢君回过身来,脸上颇有戏谑之色:“莫不是昭仪背着陛下,在外面偷汉子?”
尉迟采正要开口骂娘,忽而听见楼道处传来脚步声。
这一回倒不必躲,因为她本就是从天枢阁大门入内的。
“昭仪!昭仪!”红衣宫人面含惊惶,在门廊处冲她一揖,又发现楚逢君也在,顿时面色再白一分,出口的声音低了下去:“……相爷。”
“何事如此慌张?”尉迟采眉心微皱。
宫人似是顾虑到楚相的存在,低声道:“请昭仪立刻随小的走一趟。”
尉迟采心下一沉:“去哪儿?”
宫人再拜:“请昭仪随小的来。”
尉迟采看了看楚逢君,“妾身告退。”旋即折转身子对宫人道:“头前带路,走吧。”
至那抹纤细的梅红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内,象牙扇缓缓收起。
墨玉凤眸下,有微澜暗自翻涌。
***
“究竟是去哪儿?”微雨未泯,尉迟采独自撑了伞跟在红衣宫人身后疾步而行。
宫人在前掌灯,低声答道:“昭仪切莫声张,等到了那地方您就明白了。”
尉迟采满腹狐疑。
她的鬓发上沾满了细小水珠,裙裾也因着水洼而*了一圈。她顾不得更多,只想着别在这泥水地上摔倒才是。
二人到了携月湖附近,宫人引她入一条窄巷,两侧皆是高墙。她抬头望去,濛濛细雨缕缕疏风,不远处有宫室的模糊轮廓。她定睛细看,只见檐角飞扬,十二瑞兽栖于宝顶,楼廊处一串明红的宫灯随着她的靠近而愈见清晰。
“这是……重华宫?”尉迟采脚下一顿。
宫人低低应了一声,唤她快些跟上。
“是太祖妃出了什么事么?”今日早先带芙姬前来时,只听说太祖妃染了小恙。难不成是病症加重了?
宫人却道:“昭仪莫急,等到了琅玉轩,小的再为昭仪解释。”
尉迟采不再多语,心下越发地忐忑起来。
琅玉轩前,水晶帘随风摆动,晶珠相击响作一片急雨之声。几名红衣女侍捧了热水和口巾匆匆步入轩内,连给她行礼都顾不及。浓郁的草药味和着一丝腥甜气息钻入呼吸中,尉迟采蹙眉掩鼻,后退半步,胸中已然明了:
看样子,太祖妃病得不轻。
“给本宫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深吸一口气,放下袍袖。
宫人再揖,伸臂请她入内:“昭仪请这边来。”
琅玉轩比她想象中更加纵深,想不到平日里太祖妃休憩之地只是外间,而绕过重重垂帘,还有一方更大的内殿掩在琅玉轩后。此处已是灯火通明,御医和宫女忙做一团。尉迟采站在垂帘前,胸中有些气闷。
“昭仪到——”
红衣宫人高呼一声,为她打起帘子。尉迟采缓步而入,双眸在殿内扫视一圈,目光所及处,一众御医和宫女俱噤声屏息,垂首致礼。
挺胸抬头,她的梅红裙裾在铺着绒毯的地面上拖曳出轻响,直直走到一名御医跟前。
“太祖妃的情况如何?”她轻声问。
御医顿首,答道:“回昭仪,太祖妃娘娘失血过多,仍昏迷不醒。”
“何因所致?”
“微臣无能,尚未找出病因,还请昭仪宁耐一时。”御医的脑袋垂得更低。
尉迟采半晌不作声,只走到红木雕花宝榻前轻轻坐下。
榻上的太祖妃嘴唇乌紫,嘴角仍沾有殷红血迹,面色白如死灰,清秀的柳眉紧紧蹙在一处。
“热茶。”
尉迟采轻唤一声,近旁有宫女将茶水奉上。她径自接过,又取出随身的绢帕,蘸了些杯中的茶水。淡绿色在雪白的丝绢上晕染开来,她就着那点润湿的地方,小心擦去太祖妃嘴上残留的血迹。
染了血,绢帕自是不能再用了。她将帕子揉作一团压进手心,侧头对御医道:“再来瞧瞧罢,务必要治好太祖妃……否则,这太医院也大可不必开着了。”
“是,微臣遵命。”御医顶着一头冷汗起身。
尉迟采让开些位子,不言不语地看着御医给太祖妃诊治。视线落在太祖妃的面庞上,她忽然蹙了眉头,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怪异感。
……真年轻。初次见到太祖妃的时候,便这么想过。她羽睫轻扇,暗忖:那时还以为太祖妃会是个满头银发一脸皱褶的老太婆,没想到竟是个年轻的美人。
她起身走到方才那引她前来的宫人面前,压低嗓音:“是谁叫的御医来?”
“回昭仪,是在娘娘跟前伺候的画眉姑姑。”宫人垂首。
“画眉何在?”尉迟采转身,视线扫过殿内诸人。
一名红衣女侍排众而出,在尉迟采跟前盈盈跪拜:“婢子在此。”
眉目清隽,嘴唇柔和,鼻梁微微有些塌,右侧脸颊上有一粒细小的黑痣,红衣衬着她过分白皙的肤色,显出几分妖异的意味。
尉迟采将她打量一番,道:“你就是画眉?是你去唤来御医的?”
“回昭仪,正是婢子。”画眉颔首。
“太祖妃晕厥前,你也一直跟在她身边么?”
画眉扬眸:“娘娘吩咐婢子去御膳房取汤,待婢子回到琅玉轩后,娘娘就已不省人事了。”
“这么说,在你离开琅玉轩后,太祖妃身边就没人守着了?”
画眉又是点头:“是。”
尉迟采凝视着她,画眉不声不响地跪在昭仪跟前,垂眸待令。
半晌,昭仪的美眸中现出众人从未见过的冷色:
“给本宫查,太祖妃今儿个都吃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