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浮华(二下)
“敬德,你受伤了。来人,快请军医!”见尉迟敬德两手冒血,李世民顾不上再派人追杀单雄信,冲上前,一把搀扶住心腹爱将的肩膀。
“不妨事,皮外伤而已!”尉迟敬德笑了笑,轻轻摇头,“随便包包就行了,别乱了军心。天色太暗,敌将武艺甚高。不宜追杀!”
“依你!”李世民略作犹豫,点头接受了尉迟敬德的建议。刚才单雄信行刺自己时,前后有二十余名侍卫上前阻拦,都被单雄信一一戳死在马下。追杀这种绝世猛将,派的人手少了,等于白白送死。调动了太多的士卒,洺州营的指挥体系就要被完全打乱,万一单雄信在附近还埋伏了兵马的话,人数只有五千上下的洺州营就要面临危险了。所以,还不如不追,放单雄信自由离去。等日后战场上相遇,再把今天的血债讨还回来。
“刚才,若非程将军放箭干扰,末将也夺不下单雄信的长槊。”尉迟敬德想了想,继续出言提醒。
前后不过两三息的功夫,秦王李世民已经从震惊、恼怒中恢复到了常态。点点头,笑着冲程名振等人抱拳,“孤这条命,是尉迟将军和程兄弟一块儿救下的。大恩不言谢,日后程将军若有用到孤的地方,尽管开口!”
“殿下折杀末将了!”程名振赶紧上前几步,长揖及地,“殿下不计较保护不周之罪,已经令我等汗颜。‘大恩’二字,切莫再提起!”
“孤本来就不该微服出行,即便出了闪失,也不能怪罪你等。”李世民笑了笑,轻轻摇头。“没想到王世充麾下还有如此智勇双全的猛将,简直杀了孤一个措手不及。弟兄们的伤亡如何,军中可有足够的医药?”
“还没来得及清点!”程名振又施了一礼,如实回禀。“西南侧外围的斥候估计全军覆没了,末将的亲兵刚才与单雄信的部属混战在一起,损失也很惨重!”
说话间,王飞和张瑾等人已经陆续赶到,一边找来随军郎中救治受伤的己方将士,一边调遣兵马四下搜索,以免还有更多的刺客隐藏在附近。大伙吵吵嚷嚷折腾了好一阵儿,才重新确认了周围的安全。
“十七名斥候被杀,全是一刀夺命。将军的亲卫队战死二十一人,还有九人重伤,十四人挂彩!秦王殿下那边,侍卫战死六个,重伤十五人!”张瑾上前冲程名振施礼,带着几分悲愤汇报。
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光景,居然有这么人丧命。听到汇报,无论李世民还是程名振,都不由自主楞了一楞。“敌军留下活口了么?”“鲍守信呢?他伤得如何?”犹豫之后,二人几乎同时开口。然后互相看了看,又同时闭上了嘴巴。
“禀秦王,敌军都是死士。没来得及撤走的全自杀了!”张瑾拱了下手,红着眼睛回应。然后将面孔转向程名振,“鲍兄弟怕是不成了。郎中正在尽力救治,可血一直从嘴里往外冒。将军,将军如果有空,尽量,尽量抽出时间去看他一看。”
程名振本来有些恼火鲍守信不尊军令,导致秦王遇袭。听完张瑾的汇报,心里登时涌起一股悲凉,点点头,沉声回应:“我这就过去吧。军中可还有老山蔘,马上全找来给鲍将军熬了喝!”
“孤跟你一起去吧!”李世民迅速插了一句,举步跟在了程名振身后。凭着多年历练出来的经验,他能看得出来,鲍守信在洺州营中享有一定威望。虽然此人犯下了给敌将引路之罪,可他人已经快死了,没必要再追究下去,进而失去整个洺州营的拥戴。
士卒们迅速让开一条通道,将程名振和李世民等人用火把引到临时搭起的医馆前。只见三、四个郎中打扮的人,围着鲍守信一个人忙忙碌碌。金针、白葛、红药等能用的东西全招呼上了,却依旧无法阻止大股大股的鲜血从鲍守信的嘴角和鼻孔往外冒。
见到此景,尉迟敬德忍不住轻轻摇头。当时别人忙着保护秦王,没看清楚,鲍守信飞身挡在单雄信面前的场景却是他亲眼所见。以单雄信的力道,那一槊抽下去,足以把鲍守信的五腹六脏抽得粉碎,虽然眼下隔着铠甲和肌肤看不出伤来,但纵使华佗在世,也救他不回了。
听到周围嘈杂的脚步声,一直苦苦坚持的鲍守信缓缓睁开了眼睛。嘴巴张了张,半个字都没等说清楚,一口鲜血又急喷而出。
“鲍兄弟!”程名振上前,一把按住鲍守信的肩膀,“你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今晚的事情不能怪你!敌将太强,来得又太突然!”
鲍守信笑了笑,露出猩红的牙齿。“我,我…….”他用力喘息着,两眼中写满了不甘。又吐出几口血后,终于缓过了一丝生气,“我,我,故,故意,让,让他生擒的!天,天黑。得,得有人,报,报警!”
一瞬间,大伙全都明白了鲍守信的苦衷,满脸肃然。敌军趁着夜色摸了过来,下手干净利落。作为斥候统领,能及时给主将示警,比他个人荣辱重要百倍。所以他宁愿被对方生擒活捉,装作一幅老实配合的模样。就是为了麻痹敌军,以便寻找机会,及时给自己人提个醒。
否则,即便他当场战死了。解决掉外围斥候之后,单雄信等人也可以照方抓药,一直摸到程名振面前,发动突然一击。那样的话,后果更不堪设想。
“你做得很好。别多说了。我已经派人去取老山蔘。当年罗成的伤比这还重,不一样被治好了么?”程名振抽了抽鼻子,强忍住眼中的泪,低声安慰。
“是啊,如果军中老山蔘不够,孤立刻派人回主营去取!你好好养伤,破了洛阳后,孤将单雄信抓来,让你亲手结果了他!”李世民也凑上前,笑着表态。
他天赋英姿,心思远比常人敏锐。将今夜的事情前后在心里匆匆一过,就明白若非鲍姓斥候处置得当,自己十有**已经死在了单雄信手里。这份大恩他不能不还,如果鲍姓斥候能挺过眼前这关的话,日后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要保证此人一天富贵。
“谢,谢…..”鲍守信喘息着,勉强向李世民挤出一丝笑容。他之所以尽力坚持,争取能见程名振和秦王李世民最后一面,为的不是报仇,也不是表功。而是希望把整个事情解释清楚,避免秦王心生误会。
太子建成和秦王世民之间的争斗,整个大唐几乎路人皆知。作为一名斥候统领,鲍守信自觉人微言轻,无法左右程名振的选择。但是,凭着多年的江湖经验,他却固执地认为,程名振现在的做法,看似两头都不得罪,实际上把两头都得罪了个遍。太子和秦王之间的争执没分出高下之前,一切都还好说。万一哪他太子和秦王当中某一方获取了最后胜利,等着洺州营的的结果,恐怕未必有多美妙。
所以,他不能让秦王感到任何怠慢。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也为了周围同甘苦共福祸的弟兄们。巨鹿泽众人能在乱世中挣扎着走到今天不容易,谁都有维持它的责任。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纵使是粉身碎骨,鲍守信也在所不惜。
见鲍守信的眼神越来越涣散,王二毛默默地走上前,将耳朵贴在了对方嘴边。“鲍兄弟,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只要说出来,弟兄们保证不辜负你!”
“孩,孩子…….”鲍守信眼睛中又聚起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喃喃地道。
“你的长子将继承你的官职。其他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派人将他们养大。男的在我帐下听用,女儿我亲自送她出嫁!”看见救命恩人马上就要离世,被大伙围在中间的李世民好像也动了真感情,俯下身,大声喊道。
“谢,谢…..”鲍守信喃喃回应。眼睛却不看秦王,而是直勾勾地盯向了程名振。程名振抹了把泪,跟着俯下身来,“守信,秦王乃重诺之人。他答应的事情,一定做得到。你放心好了,不管你能不能好起来,弟兄们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老鲍,再坚持一会儿。药马上就来了!”
“老鲍,不准死。你儿子还没成亲呢!”
众将领看出鲍守信已经油尽灯枯,围拢上前,大声嚷嚷。这些年,生离死别已经见得多了,所有人的感情几乎都已经麻木,轻易不会因为死亡而落泪。但如今好日子已经来了,没想到却又要送别一名亲兄弟,任谁不心如刀割?
鲍守信笑了笑,满脸欣慰。他嘴里已经没血可冒,呼吸声也越来越轻微,“教,教头!我,我没想到,咱,咱们还能从,从巨鹿泽里走,走出来!”
“提这些干什么。你好好休息,药马上就送来!”程名振楞了一下,伸手握住鲍守信已经发凉的手掌。“药马上就来,你,你再坚持一下!”
“老鲍,你个没出息的,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啊!”王二毛抓起鲍守信的另外一只胳膊,仿佛试图将他从牛头马面那里扯回。
鲍守信眼角淌出一行清泪,脸上却带着几分满足与欢愉,“能,能看到,看到今天的日子,我,我,知足!”
说罢,头向旁边一歪,就此长眠不醒。
感觉到手掌间的温度越来越凉,程名振伸出另外一只手,默默擦去鲍守信脸上的血渍。他不想再说什么了,所有的话,此刻都已经多余,鲍守信临死之前,已经表达得清清楚楚。他满足于今天的安宁日子,为此而了无遗憾。
从生到死,哪怕最后穿着五品将军的锦袍,本质上,鲍守信依旧是个草民。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太高目标,什么“封侯拜将”,“马上夺取不世功名”,这些话只会在喝醉时当笑话说一说,酒醒后从不把它当真。他生于平庸,也甘于平庸。能一顿饭吃两个猪蹄就觉得无比的幸福,能看着自家的土地上禾苗茁壮成长就觉得无比的满足。当安宁生活被人毁掉之后,他不得不拿起刀来,愤而反抗。但当乱世结束后,他最希望的选择却不是追随英雄问鼎逐鹿,而是回到老婆孩子身边,继续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洺州营上下,十有**都是鲍守信这类人。中原大地上,有无数生活着鲍守信。他们狡猾,贪婪,懒惰,吝啬,但他们内心深处,却从没失去过作为人类的善良本性。在志向高远者眼里,他们目光短浅得不可理喻,也不可救药。但是,他们却可以为了心中的微薄梦想,付出自己所有。
“走吧,把黄牙鲍抬回军营去!”不知道是谁低声提了一句,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响应。王二毛上前,弯腰抬起了担架的一头。张瑾俯身,抬起了另外一头。程名振举起火把,王飞笑着用白葛盖住鲍守信的身体。大伙没有征求在场权位最高者秦王的意见,秦王李世民也没有表达任何不满。只是看了眼尉迟敬德,默默地跟在了担架之后。
像鲍守信这样的五品芝麻绿豆,李世民随手都可以扶持起一打。但今天看着一个五品芝麻绿豆死在自己面前,他的心里却深深地感到震撼。大丈夫惟愿马革裹尸而还,几乎从记事儿开始起,李世民心脏里就澎湃着一腔英雄之血。他丝毫不畏惧死亡,也不厌倦鼓角之声。无论是在两军阵前还是于另外一个战场,他都会选择勇往直前,哪怕最后功亏一篑自刎乌江,也不甘此生平庸。
然而,鲍守信的死,却让他看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与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以及这么多年所见所闻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妻儿都在洺州营后方的话,鲍守信会不会真的向敌人投降,李世民对此毫无把握。他觉得,对方十有**会那样做。因为在鲍守信这种人眼里,自己这个秦王恐怕不值他去死,甚至程名振也不值得他以性命相报。他活着,不为什么大义,天命。也没什么追求,仅仅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活得开心些,少受一些伤害而已。
如此而已!
卑微如草,庸碌如草,哪怕长得像小树一样高矮,身体内部,依旧怀着草芥的心思。这种人不堪大用,也担负不起太多重托。然而,正是一个又一个鲍守信,托起了整个中原!
想到这儿,李世民看向洺州将士的目光越发柔和起来。他终于有点理解程名振的选择了。今后不会再嫉恨,即便没有鲍守信舍命相救这一层关系,也不会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