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演寿被葬在京畿道三原县,李氏家族的皇陵内。李家起事时受牵连被屠戮的几位亲人,还有大唐平阳昭公主李婉儿都葬在这里。待自己百年之后,李渊也希望长眠于此。这些人生前没向他争过什么,死后估计也不会惹他心烦。
遵照死者生前的遗愿,葬礼举办得很简单。只有陈演寿的直系亲属、大唐皇帝李渊以及少数几个肱骨大臣参加了。其他前来吊唁的宾客都被借故拒之门外。即便如此,陈家受到的悼念函依旧装了几大车。上至达官显贵,下至末品小吏,很多平素与陈家来往不多的人都表达了自己一份哀思。这令李渊觉得很欣慰,他知道自己没看错陈演寿。如果陈演寿生前拿这份人脉组建势力,想必足以左右朝廷很多决策。但陈演寿没有那样做,他只是规规矩矩地尽一个谋士的本分,从李渊将其招到幕下一直到七十多岁,把小半生精力都献给了谋主。
“陈公临终之前那一刻,还在为朕谋划!”回京师的路上,李渊叹息着跟裴寂念叨。“而朕什么都没来得及给他。甚至连荫及子孙都没有做到。他不准朕那样做,也不准两个儿子接受朕的照顾!”
“陈公是怕子孙无福,守不住那份富贵!”右仆射裴寂叹了口气,低声回应。为了操持陈演寿的丧礼,很多事情都耽搁了。本来这个月他该领军去收复太原,可是李渊悲伤过度心神大乱,至今没下达出兵的诏令。作为臣子,他也不能一天到晚地催个没完。那样,一来显得他太在意权力,而则显示他过于凉薄,为了谋取功名,连这么多年的同僚情分都不顾。至于战机,错过也就错过吧。反正大唐国力蒸蒸日上,不怕刘武周势力不暴露出新弱点。
“我知道,他是不放心朕!”李渊摇头苦笑,脸上带着一股无可名状的孤独。“怕朕有忘记他功劳的那一天,怕朕罩不住他的两个儿子。演寿这人啊,就是太聪明了,想得太周全!”
“陛下可以多赏给陈家点田产。尽量远离京师,不要太肥沃,也不要太贫瘠。自然不会引起他人的窥探!纵使日后陈家子孙不肖,也守得了上百年!”裴寂明白李渊在感慨什么,低声建议。
大唐皇帝李渊今年已经五十三岁,无论身体和精力都开始渐渐走下坡路。而太子建成明显人望不足,世子世民有因为骁勇善战,深得武将们的拥戴。两个人各有一派势力,争斗已经从暗处逐渐转到了明处。朝中重臣们为了各自的利益,也都纷纷开始站队。而作为李渊身边影响力极大的谋臣,陈演寿帮助一方说话,就难免会得罪另外一方。一旦日后被他得罪的那方上位,陈家子孙就有可能受到牵连。所以,站在旁观者角度,裴寂觉得陈演寿命令自己的儿子拒绝高官显职的考虑是对的。虽然裴寂自己做不到。但不妨他对陈演寿的智谋和见识表达佩服。
“你也这么以为?”李渊突然把头转过来,盯着裴寂的眼睛问道。
已经是春末,天上的阳光很足,裴寂却觉得浑身上下一阵发冷。赶紧将头侧开,在马背上弓着身子回应,“臣,陛下知道,臣性子一直比较懦弱!”
“你这没有骨头的家伙!”李渊抓起马鞭,冲着裴寂虚虚劈了一记。很是失望,但也不是无法理解。毕竟涉及到身家性命,甚至整个家族的前程,没人喜欢主动往火坑中跳。
想到这儿,他轻轻叹了口气。策动坐骑,率先奔了出去。众臣子和侍卫们被皇帝陛下的鲁莽举动吓了一跳,纷纷快马加鞭的追上来。但是谁也不敢追得太近,策马超过皇帝陛下一头,被有心人抓住弹劾上一本,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李渊在风中寂寞地驰骋。原野上的麦苗已经长得很高了,看上游绿油油的一层。穿过麦田的官道显得那样遥远,那样空旷,谁都猜不到尽头等着的是什么?但有一种滋味永远不会少,那就是寂寞。那是每个成为帝王者都必须接受的现实和诅咒,谁也无法逃脱。
王者无亲情。再亲的感情也比不上万人之上的成就感。如果换了自己与当年的杨广易地而处,自己会不会杀兄逼父,根本无法保证。也许做了会后悔,而不做则抱憾终生吧?他摇头,叹气,拼命磕打马腹,在寂寞的官道上跑得更远。
群臣们的骑术和战马都不如李渊,慢慢地落在了后面,稀稀落落拉成一条长队。几名武将互相看了看,分头向侧翼散去。这样做会踏死不少麦苗,但可以着令地方官员拿钱来赔偿百姓的损失。可万一大唐天子有失就麻烦了,中原归属未定,任何内部动荡都会将所有人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见到此景,右仆射裴寂摇头苦笑。左仆射刘文静待罪在家闭门思过。剩下的文官以他为首,再躲下去,就要被大伙鄙视了。他不敢冒众叛亲离的险,只好在眼前和未来两个陷阱当中作出选择。加快速度,用马头衔住李渊的马尾。
“你来干什么?不是不想替朕分忧么?”李渊头都不回问了一句,继续策马狂奔。
“臣,臣不敢!”裴寂低声回应。但话语被马蹄声击散,被李渊刻意忽略。又继续狂奔了很长一段路程后,李渊回过头,冷笑着问了一句,“朕明天无论做什么,群臣都必然认为是你所谋,你信不信?”
“陛,陛下,臣,臣这条命都是您的。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裴寂横下一条心,策马与李渊并肩而行。再跑下去,累也把他累死了,还不如顺了李渊意,也能死个痛快。
“你啊,推着不走,打着倒退!”李渊被裴寂疲懒的说法逗得展颜一笑,摇着头,慢慢拉紧了战马的缰绳。胯下的良驹对主人的命令反应很是灵敏,立刻减缓速度,逐渐由狂奔变成了小跑,再由小跑变成了缓步而行。
“臣,臣的才能,也就配做个刀笔小吏。遇到了陛下,才得飞黄腾达。而臣又生性喜爱华服美食,不比陈公那样志向高洁。所以,所以碰到管不了的事情,只好能缩就缩了!”裴寂咧了下嘴,非常委屈地申诉。
此刻,群臣们都被远远的甩开了。即便能追过来,也下意识地不愿靠得太近。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事情该做参与事情不该参与。李渊被他们的聪明气得再三摇头,长叹了一声,苦笑着道:“你能跟朕说实话,已经很不错了。不像某些人,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还不都为了保全自己的富贵?演寿临终之前给朕献了一计,朕念他的好处,不想让别人知道此计出自他的谋划。你既是朕的肱骨,又是演寿的老友。所以,你必须有所承担!”
“臣能拒绝么?”裴寂回头看了看远处的人群,苦笑着问。
“不能!”李渊干脆利落地回答。“但朕可以给你些好处,你想要什么,今天尽管私下说与朕听。只要朕还在位,就保证兑现给你!”
“那,容臣好好想想!”裴寂喘息着回应,“良田,陛下已经给臣很多了。再多就没什么意思了。美女,臣这个年岁,有福气看没福气用。免死金牌么?臣已经有了三块。算了,那东西臣这辈子用不到。若是陛下肯赐臣几句话,当着众多文武的面儿宣布。再让史官记录于案。臣即便做些违心之事,也算值得了!”
“你这奸诈小人,倒是算得精!”李渊被裴寂斤斤计较的模样再次气乐,用马鞭指着对方的坐骑骂道。
“咱们君臣要谋的事情,难道拿得上台面么?臣既然做了小人,被陛下骂几句也无妨!”裴寂笑了笑,满脸无奈。
李渊再度叹气,收起笑容,正色答应,“好吧,回到京师后,在你领兵北征之前,朕会当众慰勉你,给你几句一辈子都受用不尽的评价。想必只要是朕的子孙,日后都不会对朕推崇的人过分慢待。但朕要你做的事情,你得抓紧。不可丝毫有所怠慢!”
“成交!”裴寂伸出巴掌,跟李渊击掌为誓。然后想了想,低声说道,“臣前些日子,听人说左仆射刘文静在家闭门思过,却不知悔改。天天请巫师神婆做法,似乎在诅咒什么人。”
“有这事儿?”李渊故作惊诧地问,“世民知情么?朕怎么一点儿都没听说?”
“秦王殿下可能不知情,但不能脱离干系。毕竟刘文静做过他的行军长史,跟他走得很近。”平素不做互相倾轧之举,偶尔为之,裴寂却做得非常老到。“结交非人,知情不报,这两个罪名秦王殿下恐怕逃不过。此外,刘文静好色无度,家中收拢了很多女人,经常宠幸一次就丢开。其中不乏心存怨恨之人!”
“哦!”李渊轻轻点头。不用明说,他已经知道裴寂的下一步动作了。家宅不宁,受冷落的小妾勾结某些人出头举报,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这厮,朕没死呢,就上窜下跳。亏得朕当年还赐给他两面免死金牌!”
提到免死金牌的事情,裴寂心里猛然一紧。如果免死金牌都救不了刘文静了,那么,自己说什么也是白搭。略做沉吟,他继续说道:“刘文静生性猜忌阴险,忿不顾难。在家自省之时,总是抱怨他功大无赏,小过受罚,发誓日后一定要讨还公道!虽无谋反之举,但有谋反之心。陛下不可不察!”
谋反,就是灭族之罪了。此罪,不在免死金牌涉及之列。李渊长长地出了口气,苦笑着道:“朕并非寡恩之人。但主弱枝强,日后必是亡国之祸。大隋的前车之鉴不远,刘文静自己不小心,实在怪不得朕!”
裴寂跳下坐骑,冲着李渊长揖及地,“臣有三面免死金牌,算起来比刘文静还多一面。臣这辈子不会犯刘文静同样的错误,陛下他日勿忘臣一片赤胆忠心!”
“朕知道!你虽然替秦王说过好话,平素却跟他没什么交往!你只是个老好人而已!”李渊明白自己今天的狠辣举措把裴寂彻底吓坏了,摇了摇头,苦笑着解释。“你以为朕愿意如此么?陈公不顾性命提醒于我,朕岂敢辜负他的一片忠心?今天的话,朕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你准备领兵北征吧,无论胜败,朕都替你撑着!”
“臣谢陛下洪恩!”裴寂又是一个长揖,然后伸开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跑得太急了!”他苦笑着向李渊解释。“臣是文官,追不上陛下的脚步!”
“做你本分之事就好。”李渊跳下坐骑,拉着战马缰绳慢慢前行。“不必追赶朕。朕需要时,自然会回过头等你。对了,殷开山与秦王走得也很近,朕准备敲打他一下。武将么,想的太多,不是件好事!”
“臣知道。有几份弹劾殷开山将军纵兵大掠的折子,一直在臣手里押着!”裴寂继续擦汗,一边擦,一边回应。
“嗯!”李渊不置可否,牵着战马向远方走去。沿官道两侧,绿油油的麦田向无穷远的地方延伸。脚下的路正长,寂寞也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