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秋分(六下)
自从在馆陶县公审了林德恩之后,张家军和善名和恶名就同步在河北大地传扬开来。黎阳城内郡兵、差役们知道张家军喜欢将抵抗者的心肝挖出来煮着吃,又得知城门已失,立刻作鸟兽散。临时征召来的民壮们则早就听闻张家军每破一地都回例行放一次粮,念及家里的老婆孩子还饿着肚皮,更没有跟自家过不去的心思。不待喽啰们靠近,立刻丢下了兵器。还有一些市井流氓,泼皮无赖,唯恐天下不乱。听说贼军进了城,非但不躲,反而抄起家伙直奔城里的米铺、当铺、市署,准备借机大捞一票。。
见到这种情景,王二毛立刻改变既定策略。将入城的骑兵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直扑府衙,彻底击垮黎阳城的防御中枢。另外一部分扑向其余三座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他自己则带领麾下亲兵担任执法队,沿着主街往来巡视,发现趁火打劫者,无论是自家弟兄还是流氓无赖,全都拖到街道中央,一刀斩杀。
闹哄哄折腾了近两个多时辰,黎阳城终于被张家军控制住了。有些老资格喽啰甚为不满,嘀嘀咕咕地抱怨上头不该如此绝决,连大伙捞一票的机会都不给。怨言传到王二毛耳朵里,听得他撇嘴一笑,大声冲着身边校尉、队正们奚落道:“看你们那点儿出息,连哪里土厚,哪里土薄都不知道。街上人家再有钱,能比府库里的钱存得多么?待会叫人开了府库的大门,想拿多少钱,让弟兄们随便拿!”(注1)
“王都尉英明!”“王堂主仗义!”凑在王二毛身边的这些惯匪们盼得便是这句话,欢呼一声,阿谀奉承之词滔滔不绝。王二毛用力一挥手,继续补充道:“先别忙着拍马屁,咱们先说好了,每人只能进去一回,拿自己一口气能拿动的。拿多拿少全凭自己,与他人无关。过后互相之间不准攀比,不准抱怨。拿了钱之后,更不准再随便出去抢!否则,谁都别怪我不讲情面!去吧,大伙先商量个先后次序,一队一队的轮流去拿!”
众惯匪连连称是,嘴里没有半个不字。待他们兴高采烈地去远了,郝老刀麾下悍将的张猪皮才扯了扯王二毛的绊甲丝绦,低声提醒道:“二毛兄弟,没有大当家的命令,你现在就分了府库,不怕过后被人上眼药么?咱们巨鹿泽中,可是向来有好处先尽着几位当家人挑!”
“他奶奶的,你以为我想这么干啊!”王二毛抄起桌上的砚台重重向下一拍,满脸不屑,“咱们两个麾下就这千十号弟兄,而黎阳城周围的百里内的官兵和郡兵加起来,少说也得有两三万。如果不把弟兄们都喂饱了,他们会尽心卖命么?反正如果大当家不来,府库里的钱咱们也无法全带走。不如先给弟兄们分掉一批,也省得他们再四处结怨!”
“那倒也是!”张猪皮想了想,事实还真像王二毛说得那样,除了花钱买命外,二人手里无任何实力可凭。这次百里奔袭,到现在为止进行得还算顺利。但在攻下黎阳之前,弟兄们已经因为天气原因怨声载道。如果不是王二毛一直拿城内的金银财宝给大伙“画饼充饥”,也许没等把黎阳城拿下来,二人麾下的队伍已经先散了。
“别也是了,咱们两个赶紧一起去找点吃的垫垫肚子,然后洗个热水澡。不然,不被官军杀死也得冻出毛病来!”王二毛笑了笑,大声建议。二人本是平级,彼此互不统属。这回合作,张猪皮却能处处让着他这个后起之秀,并凡事都以他的马首为瞻,让王二毛心里十分感激。所以做事也肯多替对方考虑考虑,有什么好处也拉上对方一块分享。
黎阳城乃汲郡治所,府衙中厨子、仆役自然是不缺的。为了保命起见,他们都竭尽全力讨好两位“杀人不眨眼”的好汉爷。须臾之后,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酒菜便整治好了。王二毛和张猪皮也不客气,坐下来先吃了个酒足饭饱。然后钻进郡守大人和郡守夫人平素用的朱漆浴桶里,痛痛快快去洗热水澡。
才洗到一半,外边又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几名平素比较得宠的校尉带着冷风闯进内堂,将赤身裸体的两名上司堵了个正着。
“不是都答应你们分钱了么?还不消停!”王二毛气得火冒三丈,蹲在浴桶里边抱着满膀子的鸡皮疙瘩怒叱。
“属下不是为钱而来!”正当其冲的校尉叫袁守绪,没想到都尉大人正在洗澡,向后退了几步,非常委屈地给自己辩解。
张猪皮怕弟兄们因此起了隔阂,笑着撩了几把水,大声建议,“除了分钱,还有事情比填肚子重要么?吃过了么,没吃就到厨房自己点去。那可是郡守大人的厨子,日后出了黎阳城,你想吃都吃不到。”
“属下等也吃过饭了!”袁守绪又抱了抱拳,低声回禀。“属下来见两位堂主,是有别的事情请示。狗官张文琪被抓到了,市署衙门的司库和黎阳仓的司仓,郡里的马快、捕头、班头也都被弟兄们搜了出来…….”
“杀掉,杀掉。老子没工夫审他们。反正以贪赃枉法罪杀,任何一个都不冤枉!”不待袁守绪汇报完,王二毛很不耐烦地摆手。
“杀了,千万别手软。咱们麾下弟兄少,照顾不过来这么大一座府城。早杀完早利索,免得他们的家人和死党发现咱们的真正实力后,再勾结起来作乱!”对于大隋朝的官吏,张猪皮可没对自家弟兄一样客气。也赞同王二毛的意见,及早杀了以绝后患。
“那……”袁守绪低下头,欲言又止。
王二毛最烦人跟自己拐弯抹角,抓起一把洗澡水泼了过去,“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放完了赶紧把门给我关好。没见我这里还光着屁股呢么?”
几名校尉迅速躲开几步,避免了热水淋头之厄。然后才想起来替都尉大人关好房门,陪着笑脸解释,“属下们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狗官张文琪不服,说临死也要见主事者一面,否则就是咱们怕了他。还有几十个吃饱了没事干的饿殍跟着起哄,求咱们不要杀狗官,说他是个大大的好人!如果咱们执意要杀,他们愿意替狗官殉葬!”
“好人,好人能家里用红漆洗澡捅,让城外的百姓连木头房子都住不起?”张猪皮将嘴一撇,冷笑着反驳。“我看那几个饿殍是被狗官糊弄了,给口粥喝就忘了自己姓啥。去,将他们绑了,先抽一顿。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放掉!”
“吆喝,还真有不怕死的!”王二毛也觉得很气愤。顾不得屋子里的温度低,赤条条地从浴桶里爬出来,抓起条床帘胡乱擦了几把,然后一边穿衣服,一边决定,“求情的那些傻蛋,就按张大哥的吩咐去做。先捆起来打一顿,什么时候打老实了什么时候为止。至于狗官么?”他回过头,用商量的口气跟张猪皮探讨,“要不,咱们听听他到底要放些什么狗屁。否则传出去,还真以为咱们怕了他,连一面都不敢见!”
张猪皮想了想,心里也对胆大的汲郡太守涌起了几分兴趣,本着猫玩老鼠的原则,笑着附和,“也好,反正下午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两个也学学大当家,在这府衙里边审审张文琪,狠狠刹刹他的威风。”
王二毛闻言,立刻笑着接口,“那你来当官老爷,我当掌刑的衙役!”
张猪皮腾地一下从洗澡桶中站起来,摆着手推辞,“算了吧,我天生一个杀猪的模样,还是你看着齐整些。我来当班头,你当狗官!”
将平素作威作福的官员拖到公堂上羞辱,是张家军弟兄最喜欢干的事,对其的热衷程度甚至在铜钱和女人之上。不待两位堂主大人争论出谁当官老爷,谁当掌刑的班头,先答应一声,哄笑着着去准备。大约一刻钟之后,大堂上响起了催堂鼓,几名吃饱喝足的亲兵换了三班衙役的袍服,手持水火棍,齐唱堂威。还有几名手脚利落的喽啰推开府衙大门,敲打着铜锣邀请百姓随意观看。
街头上的尸体还没来得及清理,此刻哪个胆子大的敢出来看流寇们装神弄鬼的勾当。锣鼓响了好一会儿,也没招徕到看热闹的观众。倒是刚才斗胆给张文琪请命的那几个流浪汉义气,拼着挨更多鞭子,也要向新来的山大王陈情。
“让他们都在门外跪着,看看他们保护的够官是什么德行!”王二毛气得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还甭说,穿上郡守袍服的他看上去还真有几分斯文模样,连脸上刚刚长出的胡须都软了很多,随手捋捋,立添三分文质彬彬。
“威….威…威….,唔…唔…唔”临时客串衙役的亲兵们大声呼喝。
堂威声中,袁守绪带领麾下喽啰将先前替张文琪请命的百姓推到大堂前,一个个按着头压跪在雪地上。
“把狗官的部下,从属也都一并押过来,省得过后还有人扎刺!”王二毛又拍了下惊堂木,大声命令。
底下的喽啰们闻言,立刻七手八脚地将黎阳城落网的大小官员都推了过来。每人照着腿弯处踹了几脚,强迫他们在大堂外跪成三排。
有些文职幕僚胆子小,立刻匍匐于地,哭喊着求饶。有些胥吏自知今日不能幸免,则冲着堂上破口大骂,“给老子来个痛快的,别折腾人。不然老子到了阴曹地府,也会回来找你们算账!”
一片哭喊唾骂声中,某个默不作声的文官则显得分外醒目。看年纪,他已经有四十上下,但皮肤一直保养得很好,即便脸上带着淤青,依旧透出几分飘逸出尘的味道。
“把那个穿锦袍的先带上来!”王二毛眼神好,知道默不作声者肯定是个大人物,笑着命令。
几名临时“衙役”应声出列,上前架起文官,拖到跪石前。那文官也不反抗,要走就走,要跪便跪,只是自始至终脖子都挺得直直的,片刻不曾低头。
看到对方如此镇定,王二毛心中反倒涌起了几分敬意,“你就是张文琪?”他清了清嗓子,客气地询问。
“正是本官!”张文琪淡然一笑,大声答应。
“你可知罪?”王二毛学着当年林县令的模样,笑咪咪地从对方嘴里套话。
如果对方自称知罪,他自然就可以顺着坡走下去,逼迫对方自己羞辱自己。如果对方声言无罪,他亦可以发起官威,命令“差役”们将其按倒打板子。反正只要到了公堂上,想定什么罪,都是坐着的人随心所欲。至于跪在下边的人,命运向来是无法自主的。
但事态发展偏偏不按着他的安排进行,张文琪又是淡然一笑,昂着头发问道:“堂上的大人问我可否知罪?但张某想知道,按照贵军的规矩,都有哪些是罪,哪些不是罪呢?要张某认罪,至少大人手中有部律法,张某才能逐一承认其中的罪名。如果大人手中连律法都没有,岂不是让张某想要认罪,都无罪可认么?”
“你!”王二毛被问得目瞪口呆,想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有块惊堂木。“啪!”向桌案上一拍,厉声呵斥,“还敢嘴硬,莫非你想讨打么?来人,先给我打他二十大板!”
“威….威…威….,唔…唔…唔”临时客串衙役的亲兵们又开始喊堂威,但声音里却明显缺少底气。张猪皮带人冲过去按倒张文琪,举起板子就是一顿狠揍。将对方打得屁股开了花,再将其架起来强迫其跪正。却没料到张文琪却依旧满脸微笑,仿佛刚才挨了打的根本不是自己。
“你可愿意认罪?”王二毛学足了林县令的威风,继续拍案。
“大人想让我认什么罪?”郡守张文琪腿上鲜血淋漓,脖颈却依旧挺得笔直。“大人的律条在哪?难道大人把我拖上堂来,只为了屈打成招么?那样,大人岂不就是个枉法的狗官?与张某先前死在大人刀下的那些同僚,到底有何区别?”
几句话问得义正辞严,满堂都尉、校尉,居然没有一人能坦然面对。王二毛心里憋了一肚子怒火,却无法正视张文琪的眼睛。咬了咬牙,强辩道,“我就不信你没贪过脏,没枉过过法。这黎阳城乃屯粮重地,你守着粮仓不贪污,岂不是老猫守着鲜鱼不下口么?”
“对,早日招了,免得受皮肉之苦!”扮作衙役的喽啰们七嘴八舌地帮腔。他们造反前看过的官吏,几乎没有一个不贪脏的。眼前这个张文琪虽然看上去像个好人,但这大隋朝官场黑得像墨汁般,好人怎可能活得下来?
张文琪耸耸肩,丝毫不理睬众人的喧嚣,“本官到任还不满一年,去年此城曾经两度易手,在本官上任时,府库几乎是空的。哪里有钱可供本官来贪。至于粮食,盗卖军粮乃灭族之罪,本官胆子小,断敢干如此勾当!”
“你没贪过?没索过贿赂!”王二毛仿佛大白天见了鬼般,瞪着眼睛追问。就连张金称那里,寨主、堂主们还要向泽地中的住户索要孝敬,下属们也认为此举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眼前这名狗官居然自诩清廉,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本官非但没贪过,而且没存心冤枉过一个好人。你可以随便在城中找人问,若是有人指证,本官决不死撑!”张文琪又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回答。
“大王,张老爷是个好官啊!”外边陪跪的闲汉们连连叩头,齐声为张文琪喊冤。
“大王,张大人所说句句都是实言。你要杀便杀,且莫诋毁张大人的声名!”刚才还在哭喊求饶的幕僚们也抬起头,七嘴八舌地替张文琪作证。
这下,王二毛更为难了。以往张金称破了县城,抓到的官员无论大小,以贪赃枉**处,个个都死有余辜。就凭着审问这些贪官污吏的壮举,张家军在河北南部的声誉大大好转。有些对这伙人的过去不了解的百姓甚至一厢情愿地以为巨鹿泽中住着一群义贼,随时都可能出来为他们主持公道!
继续问下去,也只有屈打成招一途了。那样不但会大大影响张家军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正义形象,也应了张文琪方才那句反问,这样的作为,与被往日他们所杀的那些大隋朝官员,到底还有没有区别?
想到这些,王二毛心中烦躁。用力一拍惊堂木,打断堂外的喊冤声。“都给我住嘴。既然老子今天打下黎阳,凡是大隋朝的官,就是都活该被杀。谁也别喊冤枉,要怪,只怪你等不该当大隋的官。”
“大王饶命啊!”
“奶奶的,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正堂之外,哭泣喝骂声又响成了一片。
“不过是个贼!”跪在堂前的张文琪却像早就料到王二毛会如此表现般,冷笑着点评。挣扎了几次没能站起来,干脆滚倒于地,冷笑着向门外滚去。
“不过是个贼!装什么大头蒜!”几名跪在堂外的胥吏重重地向地上啐了一口,高扬起头,满脸不屑。
注1:土厚土薄,江湖黑话,钱财多少。亦做风大风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