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樵山考古成果,在文物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省市各大媒体给予充分的报道,电视台不仅发了跟踪报道,还请考古队做了一档专题。报纸的标题做得很醒目,出现了“中国的土筑金字塔”、“东方文明的曙光”、“神兽纹的思维智慧”等等字眼。
文章还特意引用了考古界泰斗苏秉琦先生所说的一段话:“社会每前进一步,都会引起文化族群的组合与重组。因此重建的中国古史还应是一部超百万年以前中华民族的祖先历经无数次的组合与重组,导致多元一体中华民族形成的历史……”正是他,以“满天星斗”四个字,生动地描绘了中华文明之火在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珠江流域、辽河流域……星星点点地燃起,蔚成燎原之势的情景。
《谷安报》记者文栋的文章,题目与他们不同,他以《留住谷安的根》为题,呼吁社会各界都要来关注西樵山遗址,一定要采取有效措施,将历史之根、文化之根保护好。几所中小学纷纷跟博物馆联系,希望能让师生参观考古成果,更加直观地了解家乡的历史文化。他们将举行一个“聪明阶梯”活动,老祖宗最初的聪明究竟是怎么样的?从西樵山遗址可以找到很好的答案。
省博物馆打算和谷安博物馆一起,举行一个西樵山考古学术研讨会,邀请国内十几位专家参加。谷安市委、政府领导表示热烈欢迎。在举行文化广场落成典礼的同时,举行一次学术研讨会,探索灿烂的史前文明,是最合适的。谷安市委、政府领导说,我们愿意提供一切服务,希望国内外更多的专家学者前来参加,让他们为西樵山的明天多出好的主意。对于提高谷安市文化事业的发展,这是一个天赐良机。
这当然不是宋翰林与何海他们想做的那种学术研讨会。
文化广场工程已基本完成。书城和影视中心是最早开门营业的。各种各样的休闲娱乐项目陆续进驻。装潢新潮的咖啡厅、健身房和花样食吧,也不失时机地开张了。每当夜晚,这里霓虹闪烁,香气四溢,人头攒动。而每天清晨,露天广场上四处是跳舞练操打拳的人群,充分显示城市的活力与安逸。
让李安浦高兴的是,许廷高原本说过博物馆新馆打算在两年后才伺机上马,现在也即将举行奠基仪式——这跟西樵山考古成果的推动无疑是分不开的。
顾凯让李安浦赶快准备论文,开玩笑地说:
“安浦,谷安博物馆就你做代表了,你的文章,可要拿点震撼力出来哦!”
“顾馆长,我这点小道道,你还不清楚?”李安浦说,“不过说真的,我也有些遗憾。假如西樵山没有破坏,我们的研究成果会更多。老祖宗留下来的遗产,我们太不珍惜了……”
“是的,不可复制的东西被损坏,这样的教训很惨重。”顾凯说,“我们说考古考古,弄清楚几千年的历史文化,目的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继承文脉,为了明天更美好。可是你看,今天谷安城里的许多建筑物,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别说是四千多年了,四十多年后能不能存在,都无法保证呀。”
“不仅仅是因为城市建设的速度太快,我们的生活用品,也往往是一次性的。手机、电脑、数码相机,看起来多漂亮啊,可是用不了多久,就被淘汰了,越是时髦的东西,淘汰的速度越快!”
“人心浮躁啊。”
“考古,也是考今。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还有精神层面的。”李安浦很感慨,“今天我们所做的一切,能给后世留下多少东西?站在历史的角度看,越是不追求功利,才越是能长久流传。可是,今天的人们并不这样想,恨不得一个早晨就铸就辉煌……”
不知怎么,这时候他越发想见到许廷高。在心目中,许廷高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领导干部,而是善解人意的兄长。李安浦真想跟他探讨探讨城市建设与文化遗产保护的问题,某些普遍性的矛盾该如何解决。从个人情感说,他也很感激许廷高。当初假如不是许廷高坚持要试掘,并且力荐自己参与考古,西樵山考古是不可能有这些成果的,自己也不可能如此心情舒畅。
他忍不住给许廷高打了个电话。
“你的情况,我都听说了,干得很不错呀。”许廷高朗声笑道,“西樵山考古,我要是不推荐你,别人也会推荐你的。好啊,你开了一个好头,在以后的日子里,借助西樵山遗址,谷安一定能做出很精彩的文章!”
“谢谢你,许市长,在西樵山我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一些疑问,也渐渐弄清楚……”
许廷高说:“对了,告诉你一个重要的情况,湖滨市工商局前几天发现了一家仿制良渚玉器的工厂,什么样的玉器都能仿制。从原料、工艺设计到采供销,一条龙服务,效率高得很哪!那家厂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里,一般人很难找得到……”
“怪不得市场上冒出了那么多的古玉,有专业生产线呀!”李安浦不由恍然大悟。
“他们做得很专业,有好几十个品种……安浦,你可能没有想到,他们用高薪聘请了好几个专家做顾问,所以,做出来的东西很到位,一般人难以鉴别。”
“真的?”
“顾问名单中,也有宋翰林。但他很少去厂里,而是厂里常常派人上门向他请教……由于涉及一起重大走私案件,走私的物品中有文物,也有仿制品,所以海关、公安也一同派人去作了检查。这个案件的背景很复杂。在金钱的利诱下,有些人会丧失理智,甚至丧失做人的基本准则啊!”
“你是说……宋翰林他?”
李安浦张开嘴巴,半天没合拢。
“是的,宋翰林。湖滨市公安局已经把他和几个专家隔离起来,作深入调查。听说宋翰林交待了不少事,他在杭州办了一家公司,从表面上看是做艺术品交易,做古文化研究,实际上以营利为目的,甚至不惜触及法律……有些情况,恐怕还不是你所能想象的。几个台商和民企老板也被卷了进去。每个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都不一样……”
“真的,有这么严重?”
“我先跟你透个风,这个案子在追查中,你很快会了解的。也许,公安部门也会来找你……”
直到许廷高挂了电话,他仍然深陷在沉思中。
他不愿意把某些事跟宋翰林扯在一起,但生活就是如此冷酷无情!你越是尊敬、越是信赖的人,越是有可能将你置于死地!李安浦啊李安浦,你的头脑太简单了。你的书生气太重了。你要么醉心于器物,要么埋头于书斋,根本没有精力去接触错综复杂的社会,接近光怪陆离的市场。光研究库藏文物,是远远不够的,还得研究形形式式的人哪!
他的脑海里突然弧光一闪,出现了一个电影镜头的回放:
那天早晨,在博物馆门口,他匆匆把几个客人送到车上,挥手告别。当他回到办公室时,看见宋翰林正拿起桌上的一件冠形饰,反复欣赏。见李安浦进门,神色似乎有些慌乱,随即以啧啧称赞掩盖:
“哦,太完美了!李馆长,这就是你们准备送展的玉器吗?”
桌上还摆着一张标签。
李安浦朝他看了一样,点头说:“是的。”
让他有些诧异的是宋翰林见多识广,却对一件冠形饰赞赏有加,甚至连眼神都有些迷乱。
但此刻不容他深入思考。他接过宋翰林递来的冠形饰,锁进了抽屉。随即给宋翰林泡了一杯碧螺春,两个人很愉快地开始聊天。
宋翰林常来看博物馆的藏品,李安浦也常向他请教。冠形饰怎么会出现会在桌上?李安浦估计是自己送客时,保管部有人摆在这儿,想交给他的。他们太大意了,以为在博物馆内,不会出什么事。幸亏没有丢失,否则就闯祸了!当天下午,他就让保管部派人送出去参展。还特意关照,不要忘了那张标签。
李安浦哪儿会想到,这一件冠形饰是冒出来的!
那天早晨的情景早已遗忘,此刻竟浮现得如此清晰!
李安浦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惯于心计的家伙,拿来了假冒的冠形饰,却故意说是博物馆的藏品!
那么,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藏品多一件,往往不会怀疑有人做手脚。缺少了,才令人警惕。他这是让我顺着他的思路走,被他牵着鼻子跑,还是想以假乱真,蛊惑人心,扰乱视线,给越来越多的仿制品打开流向市场的缺口?宋翰林并不糊涂,却故意为何海他们说话,把水搅浑……
如果说,前些时候这么想,一切都是无端的猜测。然而,许廷高明白地告诉他,谷安文物界的不正常现象,居然都与宋翰林连在一起!是啊,除了他,谁还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自己这个博物馆副馆长被停止工作,恰恰在宋翰林的预料之中,一切都按照他的计谋行事……
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后,李安浦的头脑变得复杂起来。以前,他总是那么信赖宋翰林,尊重宋翰林,根本不存有半点怀疑,所以一个心结始终也解不开,也不愿去解。许廷高电话里讲的一切,让他茅塞顿开。
宋翰林,宋翰林!你的身上牵扯着太多的复杂关系,又笼罩着太多的谜团,让人总是猜不透。可是,一切该暴露的东西,终究会在道貌岸然的外表下暴露出来……
李安浦给阿陶打了一个电话,说:
“阿陶,上次你给我的那件冠型饰,我已经知道是谁的了。”
“是谁的?呵呵,你永远也猜不出来的!”
“我根本不用猜——那是宋翰林的!”
“他告诉你了?”
“不。他怎么可能跟我讲实话!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他,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啊。”
“他何止是门槛精呢?……”
李安浦想,在一般人看来,宋翰林很懂玉器古玩,又很有商业头脑,赚钱的门槛太精。事实上,他利欲熏心,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迟早要被人们“哦嘘”的啊。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白居易这句诗,真有味道啊!其实,试玉何止要烧三日?你看,四千多年前的良渚古玉,不是如今还在试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