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落雪的夜晚,西沟来路也是莫名的兴奋。他终于等着了机会,一个亲手为水老二斩穴的机会。
人无百年活,草无百年死。
青石岭掩映在一片墨绿中。
浓郁的药香和着空气里杂七杂八的味儿,将青石岭熏染得一派醉人。
转眼间,药师拾粮就已过了五十。打十五上跟着老五糊踏上大草滩,这日子,一晃就给没掉了将近四十年。四十年啊,哗地就给没了。
不敢想。
站在岭顶上,望着这一眼的绿,拾粮内心翻滚,一张过早布满沟壑的脸上积满了岁月的云。他头上的富农帽子刚刚被摘掉,县上又重新恢复了他的药师身份。想想,真是一场梦啊。
谁能想得到呢,当年他竟被定成了富农,若不是孔杰玺四处奔走,差点就跟水二爷一样,被定成地主。富农不富农的他当时没在意,以为也就是个名分,不碍啥大事。哟嘿嘿,接下来才知道,这事儿厉害着哩,差点没把他折腾死。
现在好了,县上说一切都过去了,让他振作起精神,好好种他的药。
真的过去了么?
晚饭照旧是炒菜馒头,青石岭药场的大师傅最喜欢做炒菜馒头,可他蒸的馒头真不咋的,跟英英蒸的比起来,差远了。但拾粮从不敢说,一个受政府管制的对象是没有权力向别人提意见的,再说了,不就一个馒头么,回家让英英蒸给他吃。
拾粮端着碗,找个僻背的地方蹲下。青石岭药场现在有三十多名职工,加上临时雇来的种药工,灶上吃饭的有五十多号人。拾粮不喜欢人多,他宁愿一个人端着碗,边吃边想些事儿。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问他:“今黑里做啥,是不是又想回西沟?”拾粮想了想,说:“不回。”
多的时候,他是回西沟睡的。虽说他是管制对象,回家的权力还是有的,再者,如今草滩上有了公路,骑自行车回家很容易。当然,回西沟最大的动力,还是孙子。
拾粮有了孙子,这次可不是捡的,是他儿子鹏和媳妇果果生的。果果也真能生,一连给他生了四个。加上月月的,还有小伍子那两个的,拾粮一共有七个孙孙。
七个呀。水英英和狗狗整天颠着脚,跟孙子们干仗,干得西沟那个家里热气腾腾,幸福横溢。不久前月月又生下了娃,也是个大胖小子,这下,水英英越发忙了,东沟西沟来回跑,把日子跑得,着实实在。
但是,拾粮也怕回西沟。
狗狗真就一生未嫁,这个性格比水英英还要倔强的女人,真就为了他,把一生给耽搁了。
一想这事,拾粮心里就不是滋味。他这辈子,是欠下她的了,没法还,没法还哟——
星星洒满山岭的时候,拾粮来到了二道岘子。坟上静静的,远比院里安静。自打水家大院变成农场,安静就很少有了,这运动那风波,闹个没完。拾粮回不到西沟的时候,就跑坟上来,他喜欢这寂静的味儿,更喜欢这天当房草当床的空旷味,这儿睡着才踏实呀,都是他的亲人,不用担心半夜里突然被谁拉出去批斗。
坟滩里又添了两座新坟,其实也不算新坟,都有些年成了,但拾粮觉得,好像就是昨儿个的事。
水二爷死在土改开始的那一年,那年本是个好年成,如果不是闹土改,青石岭是能长出一片好药的。可惜运动打年头就开始,铺天盖地,闹腾了整整三年。拾粮因为置了牛马,又在西沟开了荒,奇奇怪怪就给戴上了富农的帽子。东沟姓苏的大户反倒抢在运动前将啥也卖尽了,只定下个中农。这事真让人没法说,不过拾粮还是认了。
那一年对水二爷来说,却是很激动的一年。年初运动开始时,孔杰玺是坚决不同意将他定为地主的,富农也不行。孔杰玺拿出很多证据,证明水二爷是为解放事业做出过卓越贡献的。但政策放在那里,谁也没权超越政策行使什么。水二爷偏是不领情,他跟孔杰玺大吵大闹,甚至扬言要把孔杰玺杀丁。闹到后来,孔杰玺才明白,水二爷一心心想当地主,富农他都不当。真是令人费解啊,孔杰玺矛盾再三,最终还是成全了他。结果,他被定为地主的那个晚上,一激动喝了大半瓶子烧酒,烧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