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花坠影完(五十)
卓王孙没有看他一眼,语气也没有丝毫改变:“走开。”
杨逸之深深叹息。现在的卓王孙,让他想到了一个传说。毁灭之神湿婆痛失挚爱后,曾抱着妻子的尸体,踏着灭世之舞,在天界狂舞了七日,又在人间流放了七年,却始终不曾放手。他的伤痛让天地震撼、诸神惊惧,却也无可奈何。直到创世之神梵天亲自出手,用无尽法力将他妻子的尸体化为碎片,飘落在人间的每一个角落。而如今,他又该做什么呢?
“你曾说过,天下无敌,是你守护她的方法。”杨逸之看着他,目光一点点变冷,“但如今,你已没有资格守护她。”他猝然出手。光芒冲天而起,照亮了烟雨。那不是风月剑气,这道光芒已不需要凭借风月,它就孕育在宇宙万物中,也蛰伏在他体内,创生万物,不破不灭。
卓王孙和平常一样,抬手带起一道青色龙卷,挡在身前。但这一次,青光还未凝结,竟已完全迸散,第一次,无坚不摧的剑气被打破!鲜血凌乱,染红了漫空青色流尘。这一招,竟把卓王孙逼退了七丈。
他跪在湖畔的土地上,满面浴血,剧烈地咳嗽着,几乎无法呼吸。这一剑,超越了过去的一切,超越了人类的想象,根本不应存在于世间。唯有梵天大神亲履凡尘,才能舞出如此完美的剑意。天地间至善及至美,无尽光明。卓王孙没有惊讶,没有赞叹,仿佛早已不在乎。他顾不得掩住胸前的创口,只回头看向自己刚才所在的地方。
湖光依旧,相思的身体却已经消失了,地上只剩一朵水红色的莲花。
杨逸之等待着,等待着卓王孙的怒气喷薄而出,将周围的一切化为劫灰。如今他虽有了战胜他的力量,却没有任何信心能控制他的魔性。
但卓王孙没有动。他死死不愿放手的珍宝如今化为莲花,但他眼中并没有疯狂或屈辱,只有沉静。他紧紧皱着眉头,一字字道:“放手!”
卓王孙从血泊中站起身,缓缓走上前,拾起那朵莲花。轻轻拭去上面的泥尘,放在怀中。他面对湖波坐下,漫天残荷中,他的背影显得那么寂寞:“你走吧。”他的声音中,只有一片清明。
杨逸之霍然明白。那朵水红之莲的离去,的确改变了太多东西。因她的死,他曾堕入炼狱,但又因她的死,看到了大光明。因为,他终于放下了一切。唯君已放下,得见大光明。这就是传说的尽头。他大彻大悟。于是,他可以离开了。但卓王孙呢?他选择了留下。留在这座深山里,留在这池莲花前,陪她看花开花落,云起云飞。不需要佛之顿悟,不需要神之光明,不需要琉璃世界,不需要极乐净土,亦不需要永恒。因她来过他的生命,他就不会放手。他和她有过的记忆就是他的永恒。此生已了,静待来生。
杨逸之看着他,渐渐地,心中有了一丝释然——原来,他的灵魂并不需要自己来拯救。他相信,在那一刻,卓王孙的心也已顿悟。只不过,他们悟到的是不同的世界。如此,便好。
杨逸之点了点头:“保重。”他转身,白衣在风中扬起,仿佛钻进了风中的鸽子。随着他的脚步,似乎有一道光明照亮迷离的烟雨,渐渐远去。
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从此,诸神寂静,将魔王留在孤独的人间。
冈仁波齐峰中,玛旁雍措湖畔。
山似圣剑,湖如新月,簇拥着传说中神明的天堂,乐胜伦宫巨大的穹顶已在数年前的一战中破碎,只有描绘着诸天星辰的巨柱仍傲然向天,仿佛在上古天战中死去的巨兽,犹自向天怒吼着,要用这狰狞的骸骨一根根插破天幕。清晨的阳光从穹顶投下,在大殿中洒下琉璃般的七彩光晕。
一大群红衣喇嘛跪在穹顶下,层层叠叠,围绕成一个巨大的圆环。他们虔诚地跪拜着,持着法器,吟诵着梵唱,他们的红衣在阳光下是那么鲜明,仿佛日轮在镜中的倒影。红色日轮中,却有一点夺目的白。白衣女子跪在圆圈核心,手中握着彩色的流沙,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地面,目光是那么专注。只有在极盛的阳光下,才能看清,微尘般的沙粒透过她的指间,无声流泻在大地上。她身下,展开一张巨大的沙之彩图。
这是坛城沙画,亦名粉彩之曼荼罗。繁华世界不过一掬细沙。绘制坛城,是印度与藏传佛教重要的法事。在场的每一位喇嘛都明白其中的精妙与辛苦。往往要上百人呕心沥血,历时数月,才能缔造出一座沙之世界。
图卷恢宏壮丽,金碧辉煌,铺满了整座乐胜伦宫。所用彩沙如恒河之沙,不可以万亿计。若非亲眼目睹,决难想象那些微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流沙,竟能如此生动地描绘出世间的宇宙万物,芸芸众生。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要耗尽万千岁月,才能画出大与小,盛与衰,生与灭,须弥与芥子。
坛城一共分为三层。外围是诸天星辰,日升月恒。中间是人间万象。沙粒缓缓流泻,千丝万缕,在她手下绣出城镇道路,楼台亭阁,依稀可以分辨出青苍草原、五色花海、皑皑雪山、浩瀚沧海、莽莽丛林、昏黄废城、荒凉古墓,还有三连城、幽冥岛、曼荼罗阵和烟雨凄迷、雕楼画栋的武林传说——华音阁。坛城核心处,则是最为辉煌的天上境界,描绘出一场盛大的诸神之宴。地涌金莲,天雨香花,霞光万道,玉堂金马。诸天神佛显大欢喜,极乐世界放大光明,正是琉璃世界,清净无尘。
迦陵频迦鸟儿,在枝头展开了柔软的金色羽翼,快乐而清脆地吟唱;阿修罗族的王子身着盛大冕服,斜倚在洁白的石座上,英俊的面容上透出阳光的温暖;佛陀站在花海中,慈悲微笑,掌心中轻轻托起一只受伤的紫蝶,看着它徐徐展翼;黑裳如云的女神放下了宝剑法器,现温柔之相,在白玉花栏前照料着诸多花之精灵——鸢尾与金盏,优昙与雪莲。稍远处,飞仙往来,璎珞垂地,大地开满鲜花。铸造女神面容专注,在火光中锻造出精美的酒器;乐之女神抱着琴,为前来赴宴的异国帝王弹奏出悠扬的琴音;眉间有半月印记的天女面带微笑,守候着梵天大神的车驾……
画面定格的那一刻,似乎有悠扬的钟声传来,诸天神佛都停下了动作,将目光投向大厅中间的两张王座。日与月,生与灭。
左面王座上端坐着世界的创造者,万神之始的大梵天。他身着洁白的长袍,接受着诸神朝贺。他白色的法袍一尘不染,他的容颜清明如月,他额上有璀璨的神光自梵天之瞳中发出,宝相庄严,不容谛视。只是,当他偶然望向身侧的王座时,目光中却有了一丝惆怅。右侧的王座上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流沙之画栩栩如生,仿佛透过画面,还能听到那诸天梵唱,身染馥郁檀香,感到那诸神回归的大欣喜、大敬畏、大庄严。
小心翼翼地,白衣女子将最后一粒流沙放在画面中心。这个灿烂的世界完成了最后一笔,顿时有了生命。
巨大的彩色图卷在她身下延伸开去,仿佛要覆盖天地尽头。神佛、菩萨、金刚、魔鬼、人畜,都各居其位,七彩陆离,那么华美,那么庄严,却将她衬托得无限渺小,仿佛只是十里锦绣上的一只蝼蚁。红衣喇嘛们惊骇地望着这幅巨大的坛城沙画,瞠目结舌。当它真正完成的这一刻,却仍不禁为它的美轮美奂深深震撼,连梵唱都忘却了。
白衣女子轻轻起身。积沙成画。她已数不清用了多少年,才用微茫的流沙,描绘出这样一幅辉煌的画卷。这不是一幅画,而是一座永恒的城池,一个完整的世界。她指间有残留的细沙无声坠落,就仿佛在作画时,那些不知不觉流逝的韶光,无限留恋。只是,再美的乐曲,也会奏到终章;再美的韶华,也会镌刻成记忆。
她展颜微笑,向着鼎盛阳光,缓缓张开衣袖,扬起一缕清风。这风本来是那么细,仿佛就连一粒尘埃都吹不动。然而,渐渐地,万亿彩沙中,有了一粒沙子轻轻战栗、动摇、挣扎,终于脱出了图案的掌控,向天空飞去。而后,越来越多的沙粒追逐它,腾空而起,最后终于化为一场龙卷,卷过整个乐胜伦宫。
那片琉璃世界从头到尾,一寸寸被风吹散。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