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倾(十七)
影儿一遍遍告诉自己:杨敛伤病未愈,需要照拂,也决不肯承认自己每天赖在藤床上,是舍不得杨敛。只是每当杨敛从怀中摸出那个荷包发呆时,影儿就不免神色黯然。即便如此,影儿仍是莫名地期望,杨敛再多躺些时日,这条路永没有尽头才好!
残余的羽林军士卒,每日都有人来向杨敛问安。这些都花天酒地惯了的公子哥,瞧向影儿的目光也都怪怪的——杀得天昏地暗的仇敌首脑,怎地是己方主将的相好?虽然感觉怪异,却也都随了苏洛翊,恭敬地称影儿一声嫂嫂,杨敛也懒得一一去纠正。个中有些个晓事明理的,知道这样下去终非了局:任务失败不说,难道竟真地去敌营“作客”?心头惴惴,便话里话外暗示杨敛,杨敛听了心烦不已,只不知自己这些人还怎么前去蒙舍诏,此刻形同被囚,难道再杀上一场?只那老头儿便是自己可对付得了么?影儿会不会伤心……
如此又行了数日,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杨敛固然百思不得脱身之法,影儿也是越来越着急:真回到家中,那久未见面的父王,怕是不肯放过唐军的。杨敛心头愈发焦躁,口中疯话却是越来越多,撩得影儿一颗心不上不下的,隐忧越种越深。
自上路起,咤力再未同杨敛讲过半句话,两人偶一照面,也都是各自别过脸去,只用鼻孔哼气。当杨敛数着走到第十三天时,只见空中一只灰鹫扑下,落在咤力身上。咤力从那灰鹫爪边的信筒中取出一幅窄绢看了之后,忽地喝令全队停下,腾腾走过来,满面怒气,直盯着杨敛。
杨敛被他盯得大感不爽,便讥讽道:“这位秃驴宰相,要改行做相面的么?且不用看了,小可定比大师活得长久。”
咤力强压住怒火,冷笑道:“杨将军倒是输人不输嘴——听闻将军乃少林门下,在下若当得起阁下的谬赞,那阁下也是个秃驴将军了?”
杨敛倒不知在此留下语病,为之语塞。影儿听他们“秃驴宰相”、“秃驴将军”地对骂,宛如儿戏,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娇声道:“一个宰相一个将军,度量都去了哪里?咤力师僧,你可是有事寻我?”
“噌”一声,咤力竟从一个罗苴子腰间拔出一把刀来,直指杨敛,寒声道:“杨将军,好手段!”
杨敛不知哪里犯到了他,正自思忖,一干羽林军早已掣出兵刃,苏洛翊大刀横在杨敛身前,吼道:“死老头儿,要打架么!”见唐军要翻脸,数百罗苴子也都是掣刀在手,只等咤力下令。
杀机顷刻弥漫开来,影儿急得大喊大叫,杨敛自听不懂,却淡淡地道:“我等事败苟活,这两百多条命留着已是多余,倒不妨送清平官大人一桩大功,但请把话说清楚些,也让我几百兄弟都做个明白鬼。”
“杨将军想是演戏演得入了魔。我便提醒你一下——”咤力双目眯起,一字一顿道,“蒙、舍、诏!”
“蒙舍诏?蒙舍诏怎么了?”杨敛听他提起自己的心病,不由大为惊异,连忙问道。
“蒙舍诏已纠集施浪诏、蒙巂诏的狗贼,向我们部族发兵。”咤力咬牙说道,“好一招暗渡陈仓!杨将军倒是条汉子,堂堂羽林军副帅,豁出去自己当饵,却护着别人到了蒙舍诏!你的羽林军,也打到了金沙河畔了!”
“你说什么!”杨敛霍地从藤床上站起,大声道,“你再说一遍!”
杨敛额上青筋乍起,眼角抽动,咤力从未见杨敛如此失态过,想他不是作伪,便稍缓了声音道:“莫非杨将军不知道,你们朝廷的钦命信使已经到了蒙舍诏,封蒙舍诏王做了巍州刺史了!又叫什么奇嘉王,赏赐无数,倒买得他们甘心卖命……”
“是么……”杨敛已听不到咤力接着在说什么,抬起头呆呆地仰望苍穹,只觉晴空中似有一道霹雳抽在自己脸上,“原来……原来如此……什么倾诚托付,什么青眼有加,什么重任在肩,原来都是假的……一路上的精心谋划,也不过是为了让这场假戏看上去更真罢了,可笑自己还以为智计百出,却不过是在别人的妙计中做了个蠢货!
杨敛双拳紧握,指甲陷进肉中,丝丝鲜血从指缝中流出,虽极力自制,却仍全身抖得如被狂风摧拉的秋树。老天!老天!便不给我建功立业的机会、不让我翻身也罢了,又何苦欺我太甚!杨敛只在心中怒吼,面上肌肉抽动扭曲,狰狞无比。
咤力见他这般模样,又见那些杀气腾腾的羽林军也都瞬间神衰色败蔫了下去,心中已然了悟,不禁嘲讽道:“杨将军,在下这些年常到长安,所见所闻,深觉李唐待你杨家人可真是不薄!”
“唉!”杨敛仿佛没听见般,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阒寂,杨敛方才长长叹了口气,径自坐回藤床上。影儿见他意兴萧索,想起初见他时,他也是这般颓丧,不由心中一酸,欲待宽慰,却只说出一句:“杨公子……”便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咤力本想再羞辱他几句,看到影儿哀求的眼神,便只重重哼了一声,挥了挥手示意部下收起兵刃。杨敛面如死灰,呆了半晌,方叹道:“你们当中,可有谁知晓此事的?”
那些羽林军知道杨敛是在问他们,却也问出了他们最想说的话,俱都彼此互相打量,神情戒惧。苏洛翊却当先单膝跪倒,大声道:“皇天在上,老苏若做过对不起众兄弟的事情,叫我千刀万剐,不得超生!”
一众羽林军也都纷纷跪倒,高声剖白心迹。杨敛心下已是了然,这些人不过是家中庶子,恐怕也都是被当了弃卒……怪不得程雎极力赞成自己挑选“庶子军”,即便如此,他们倒也是好大手笔——这可是五百羽林军精锐啊!
“你们刚到泸州,本诏探子便得到信儿,知道了你们的计划。这也是一大奇事,长安那边两厢里势如水火,却似约好了一般将你们送到鬼门关。”咤力看着这两百多残兵,心底里敬他们也都是热血儿郎,却被弃如敝屣、凄惶可怜,忍不住替他们开脱了一句,感觉不对,又讥讽起来。(未完待续)